第十章 瀛台泣血

殷紅的血液順嘴角淌了出來,王福強自擠出一絲笑色看了看光緒:「銀針試過沒毒,奴才恐……恐有閃失,故……不想卻真……真的……」

細雨連綿,均勻又細密地撒落下來,沒有一日晴好。就在這秋風秋雨愁煞人的季節,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悄悄地傳了開來:皇上龍體欠安,而且病得不輕!

在人們如坐針氈般焦急的等待中,一連兩天,紫禁城內絲毫消息亦無。即使是孫家鼐這等重臣,幾次遞牌子謁見亦都被擋了回來,說是聖躬違和,不能臨朝。至於患的什麼病?究竟病情怎樣?卻無從得知,直讓人們心裡猴抓了一般坐卧難安。好不容易到了第三日晚晌,終於紫禁城內傳出了小道消息:多羅郡王載漪之子溥俊繼承穆宗毅皇帝為嗣,冊封為皇子。一時間人們直炸了鍋一般!

輾轉反側在大炕上折騰了大半宿,剛尋思著迷糊陣,只外邊傳來聲音:「老爺,宮裡傳過話來,老佛爺今兒卯時在乾清宮臨朝。」孫家鼐電擊價哆嗦了下,「嗖」地坐直了身子,由人服侍著穿了朝服,掛了朝珠,點心也沒用便打轎直趨東華門。

呵腰出轎,雨已經愈來愈小,抬眼望天,似有停的意思。探手懷中掏出懷錶看看,時針還差一刻不到卯時,伸欠著呼吸了口清冽的空氣,一夜的鬱悶似去了大半。進大內,及過右安門,遠遠便聽得乾清門廣場上嗡嗡聲響傳了過來,緊趕幾步過去,但見闊大廣袤的廣場上到外都是趕來朝會的各部官員。

「幾位早。」遠處放眼尋了半日,才發現眾人均在乾清宮丹墀前候駕,孫家鼐疾步過去,拱手道,「不知裡邊可有消息——」「消息真不少哩。」剛毅嘴角掛著一絲笑色,插口道,「只不知孫兄想聽些什麼來著?」

「皇上龍體——」

「怕……怕是……唉!」

看著他那滿臉假惺惺的神色,孫家鼐直覺得心裡一陣膩味,只已有的惶恐、不安卻更添了幾分,深邃的眸子在剛毅臉上盯了足有移時,輕咳兩聲將不無探詢的目光投向了王文韶。不知是不知抑或是不想說,王文韶半蒼的眉毛緊緊攢著,仰臉望著天。無垠的天穹上一隊大雁叫著掠過雲影急匆匆地向南攢飛,給灰暗陰沉的秋色更平添了幾分不安和凄涼。

「老佛爺起駕嘍!」

一聲一聲的傳呼由太監們遞送了出來,廣場上頓時鴉沒鵲靜,咳痰不聞。孫家鼐暗暗長吁了口氣,「啪啪」甩馬蹄袖跪了濕漉漉的臨清磚地上。不多時,便見端郡王載漪、慶親王奕劻從左掖門出來。

滿臉喜色地被侍衛、太監們眾星捧月般簇擁著走到丹墀前,載漪挺了挺胸脯,掃眼眾人,用手輕撫了一把修整的八字髭鬚,朗聲說道:「有懿旨,百官跪接!」

「奴才恭聆懿旨!」

「老佛爺已經起駕。」載漪悠長的話語響徹乾清門廣場,「著六部九卿各率司員,入乾清宮朝會!」

「嗻!」

進大殿,約摸袋煙工夫,西閣門「吱」的一聲洞開,眾人忙不迭收聲正色跪了地上。少頃,慈禧太后由李蓮英、崔玉貴攙著從西閣門出來,徐徐向設在殿中央的御座走去。她的臉上掛著一絲似乎凝固了的笑容,站在殿中央佇立了會兒,似乎在想著什麼,方拾級升階,徑上了「正大光明」匾額下金紫交翠的龍鳳寶座。李蓮英和崔玉貴二人卻步躬身退至一旁跪了下去。慈禧太后悠悠地端起案上茶碗,用碗蓋撥著浮茶呷了一口,眼角周匝兒一掃,偌大的乾清宮立時靜寂得便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

「眾軍機一邊坐著,其他的都起來站著聽話。」慈禧太后的聲音並不高,在殿中卻顯得異常的響亮,似乎沒有睡好,她伸手揉了揉太陽穴,開口接著道,「四海昇平泰運昌,這是人人都想的。若說不想,那便是我大清逆臣賊子!」她的聲音在大殿中回蕩著,「皇上一意推行新政,其心思在沿聖祖、仁宗武功謨烈,宏光我大清列祖列宗聖德,以振幾十年之頹風,造一代極盛之世,不可謂不佳。由此,我方應允新政,以期強國富民。」說到這裡,她舒了一口氣。

李端棻心裡針刺一般痛楚了一下,半蒼眉毛皺成一團,陰鬱地偷掃眼慈禧太后。她嘴角微吊,兩手反覆轉著茶碗凝視著全場,說不清是怒是喜。良久,忽口風一轉說道:「然而皇上受康、梁逆黨蠱惑,行事與初衷大相徑庭!裁衙署、罷重臣、議開懋勤殿而奪軍機許可權與康、梁逆黨不說,竟唆使袁世凱發兵京師,妄圖包圍頤園,圖謀加害於我!」

宛若當頭一記重擊,眾人都不自禁打了個寒戰。

「如此不忠不義不仁不孝之徒,便十死亦不能贖其罪之一二!」說到此,她緩緩起身,在光滑的透著人影的金磚地上來回踱著碎步,「然十指連心,真要與他些懲處,我這心裡總是不忍——」說著,她仰臉長嘆了口氣。

「老佛爺慈悲心懷,只皇上寡恩薄情,倘不與懲處,天下億萬生靈——」

孫家鼐兩手緊握椅把手,心裡直翻江倒海價難以平靜,正自胡思亂想間,陡聽剛毅言語,忙不迭起身一個揖兒打將及地,插口道:「啟稟老佛爺,皇上做出這等事,實有負慈恩,然皇上宅心仁厚,實在是一時糊塗聽信小人讒言,還請老佛爺念其素日舉止尚算中規中矩,輕恕了皇上——」

「皇上真便糊塗,能糊塗到這種地步?!」剛毅瞅眼慈禧太后,道。

孫家鼐絞肝擰汁,又道:「奴才聽聞外間傳聞,皇上誤服康有為蠱葯,以致心性糊塗。倘真如此,卻也不無可能,請老佛爺明鑒。」

「皇上每日飲食皆有記載——」

慈禧太后虛抬了下手止住剛毅,用一種令人無從揣摩的目光瞅眼孫家鼐,說道:「孫家鼐教導皇上不少時日,於皇上性情較你知道得多了。」說著,她環視了眼面前眾臣子,「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莫管怎樣,處置皇上我斷不會做的。真這般做,不說別的,這日後見著我那妹妹,也不好交代的。」說話間,她抬手拭了拭眼角,「不過,宮裡嘈雜,為著皇上能靜下來修身養性,好好反思反思,換個地方也是應該的。瀛台清幽,我尋思了下,皇上日後便住那邊。」

徐致靖看上去似乎有病,臉色蒼白,越發顯得又高又瘦,此時細碎白牙咬著嘴唇,乾咳一聲躬身道:「奴才徐致靖有話奏上。」

「說!」

「瀛台雖清幽,只……只天氣一日日轉冷,皇上龍體欠安,居此恐——」

「這是皇上自個挑的地兒,你說不合適?!」慈禧太后腮邊肌肉抽搐了下,「且退一邊,待會兒我與你自有交代!」話音落地,眾人立時感到一種寒徹骨髓的壓力襲來。此刻大殿里死寂得掉一根針都聽得見,唯聞殿角金自鳴鐘沙沙響著。看著眾人一臉惶恐神色,慈禧太后嘴角掠過一絲冷笑,「皇上之所以能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究其根源,皆在新政。新政推行這麼多時日,收效怎樣,不說你們心裡也都有數。皇上呢,心裡也亮堂。這治國平天下,說來道去,還得儒道。昨兒與皇上議了下,這新政嘛——」她頓了下,從齒縫中蹦道,「到此止住!蓮英,將皇上諭旨念來聽聽。」

「嗻!」答應一聲趨步案前,從慈禧太后手中接旨轉身掃眼眾人,李蓮英乾咳兩聲清了清嗓子,朗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朝廷振興商務,籌辦一切新政,原為當此時局,冀為國家圖富強,為吾民籌生計,並非好為變法,棄舊如遺……」

一聲聲、一句句,都利箭價向眾人心坎上射去!足足袋煙工夫念罷,慈禧太后輕咳一聲提高了嗓門:「這幾年康、梁蠱惑人心,京內外官員參與強學會、保國會及所謂維新活動的不下數百人。有甚者,朝廷恩遇全然忘卻,而唯康、梁鼻息行事!此等無恥之輩,莫說國法不容饒恕,便想寬容,奈何還有人情天理?!」

本來聽得已是惴惴不安的文武官員不由又都是身上一顫。慈禧太后盯著眾大臣:「工部主事康有為胞弟康廣仁、監察御史楊深秀、軍機章京譚嗣同、林旭、楊銳、劉光第已拘捕在獄,明日午時三刻正法;禮部漢尚書李端棻、戶部侍郎張蔭桓革職並遣戍新疆軍台;翰林院侍讀學士徐致靖革職監禁!」她冷冷地笑著,掃了眼徐致靖。「湖南巡撫陳寶箴、湖北巡撫譚繼恂、湖南學政江標、禮部侍郎王錫蕃、監察御史宋伯魯、刑部主事張元濟、原翰林院庶吉士熊希齡及徐致靖之子徐仁鑄、陳寶箴之子陳三立均革職,永不敘用;禮部主事王照革職嚴拿。」說罷,她仰臉高喊道,「來呀!」

「奴才在!」似乎早有預備,慈禧太后話音甫落地,一眾二十餘名乾清宮侍衛如地下冒出來似的便站了身前。

「將這些奴才頂戴花翎摘了!」

「嗻!」

一時間,肅穆的乾清宮一陣騷動。眼見得這般光景,眾人心裡都十五個吊桶打水般七上八下。「依昔日行徑,爾等中不少人也罪不容赦!為免株連過廣而使朝局動蕩,今日概不追究。」慈禧太后嘴角掛著一絲獰笑,注視了一下有些騷動的會場,說道,「回頭都寫個請罪摺子呈進來。」

「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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