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孤注一擲

「如今甘軍入城,皇上安危只在旦夕之間。唯有行非常之事,方可保全皇上,成就萬世瞻仰之偉業。慰亭兄統所部兵馬,連夜趕奔天津,斬殺榮祿,爾後乘車直抵京師,包圍頤和園——」

出宮也不乘轎,打馬急奔南海會館,眼見得大街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都是步兵統領衙門的兵丁和順天府的衙役,想著國步維艱、種種煩難,楊銳、林旭心中都塞了團爛棉絮價堵得難受。一路無話,在會館前下馬進去,甫進東跨院,壽富凄楚而又清晰的聲音便隨風傳入耳際:「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伯茀兄也忒悲觀了些,不就董福祥兩千甘軍進京了嗎?有甚大不了的。我就不信老佛爺她敢將皇上怎樣?!」楊深秀清癯的身影在亮窗前晃著,「要我看吶,這是老佛爺嚇怕了,叫來壯壯膽而已,不足慮的。試想這舉天下億萬生靈莫不響應新政,老佛爺她敢逆水行舟?」「漪村兄言之有理。伯茀兄,依我看,你該這樣吟才對。」王照嘴角掛著一絲笑色,悠然踱步吟道,「一時間遭困厄,有一日起一陣風雷,虎一撲十碩力,鳳凰展翅飛,那其間別辨高低。」楊銳、林旭在屋外檐下聆聽著,忽聞身後腳步聲橐橐,回眸看時,恰是康有為、梁啟超幾人,遂拱手施禮一併進了屋。

「南海兄,怎樣?」王照兀自凝視著天穹上緩緩西移的日頭,聞聲轉身向眾人施禮急道。

「很難探得實情。不過看外邊現下情形,這變故怕不會遠的。」康有為長吁了口氣,背手橐橐在屋中來回踱著碎步,足足盞茶工夫,方移眸掃眼眾人,說道,「皇上處境兇險,不論是從君臣大義,抑或是為新政前途,我輩都該殫精竭慮,拚死相救。」他說著頓了下,似乎在梳理著紊亂的心緒,「京師頑固守舊勢力龐大,想在此將新政推行到底,難於上青天。剛在回來路上我尋思了,現下唯有遷都——」

「遷都?」林旭眼中亮光一閃。

「對,遷都。唯有如此,才可完全擺脫頑固守舊勢力的阻撓,將新政進行到底,而皇上亦可轉危為安。」康有為點了點頭,「上海海陸交通發達,民智又最為開化,我意奏請皇上遷都於此,不知眾位以為如何?」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南海兄此計甚妙!但皇上恩准,我輩大業指日可待矣!」楊深秀興奮得雙手一合,說道。

「兩江總督劉坤一思想開明,皇上但真能下此決心,以兩江物力人力,復有何懼?!」林旭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滿臉笑色道,「南海兄,煩勞您這便寫摺子遞進去。對了,把大伙兒名字都寫上,如此更有助於皇上早作決斷。」

「對,這便寫摺子!漪村兄,你我一邊一個撫紙,幼博兄,你快備筆墨——」不待楊深秀話音落地,康廣仁嘴角掛著淡淡笑色開了口:「此法雖善,卻根本不可行。皇上現下一舉一動都在老佛爺掌握之中,如何出得京城?又如何去得上海?」

彷彿當頭一桶冷水澆下,眾人方始沸騰的心又一下子冷卻了下來。外面不知什麼時候起了風,愁雲壓得低低的,給天井院籠罩了一片陰沉灰暗的色調。不知過了多久,康有為粗重地透了一口氣,深沉固執的雙眼掃了眼眾人,說道:「可借行幸的名義,把百官留在京師,只帶幾個得力官員隨駕辦事,造成事實上的遷都。」

「此時此刻,何由行幸?老佛爺陰險狡詐,豈有不明白的道理?」

康有為目光霍地一跳:「先斬後奏!但皇上離開京師,她又能奈何?!」「大哥,現下不是走不走的問題,而是壓根便沒有走的可能!」康廣仁不易察覺地輕嘆了口氣,兩根細長蒼白的手指交錯握著,道,「內有崇禮步兵統領衙門巡邏,外有董福祥甘軍虎視眈眈把著,皇上無一兵一卒,想安然離開,談何容易?」「我輩少說也有上千人,何談皇上沒有一兵一卒?!」康有為腮邊肌肉抽搐了兩下,嘴角帶著冷峻的笑意,說道,「便為此舍了性命,我也要保皇上安然無恙!」

「大哥心思,我又何嘗沒有?可我們有什麼?有槍?有炮?赤手空拳便想與那些兵卒抗衡,這不是拿雞蛋碰石頭嗎?!」康廣仁咽了口口水,「鬧不好,皇上真的因此會遭殺身之禍的!」

「堂堂七尺漢子,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你不覺得臉紅嗎?!你不覺得有負皇上恩寵嗎?!怕死的都照直說了出來,康有為便孤身一人,也要保皇上離開京師!」

「大哥你——」

「幼博兄!」梁啟超以眼色止住康廣仁,細碎白牙咬著嘴唇,沉吟著說道,「老師少安毋躁,越是形勢危迫,咱們越不能自亂陣腳。幼博兄所言不無道理,老師憂國憂君之心雖佳,只京師內外幾萬守舊軍隊,我輩便以一當十,亦無濟於事。退一步講,即便出了京城,榮祿北洋諸軍能聽任皇上南去嗎?卓如以為,保駕南幸一事,實在行……行不通的。」康有為兩隻眼睛放著灼人的光盯著梁啟超,冷冷問道:「這行不通,那你且說說,什麼又行得通呢?!還是以靜制動嗎?!」不待梁啟超言語,康有為已徑自接著道,「現下不是我們不想靜,是老佛爺逼得我們已沒了靜的餘地!我意已決,你們不必再說。漪村兄,勞你幫忙。」楊深秀古井一樣的眸子望眼康有為,發泄胸中鬱悶價長長透了口氣,雖兩腿往桌前移著,只嘴上卻說道:「南海兄,這摺子漪村看就……就不要寫了吧。」

「你……你們……」康有為額頭青筋霎時間查德老高,掃視眾人一眼,憤憤道,「皇上待你們如何?你們摸摸自己胸口!現下皇上處境兇險,指望你們出力出智,卻都假言假語——」

「照南海兄如此說話,我等豈不都成了沒心沒肺之人了?」劉光第勉強擠出一絲笑色,把一條大辮子甩了腦後,橐橐地踱著步子,說道,「忠君為國,裴村等無時無刻不放在心上。之所以如此,非憐惜一己之性命,實在是為皇上、為新政前途想的。但舍裴村一命,能保皇上無虞、能保新政順利實施,裴村義無反顧,這便割下項上頭顱,呈了上去。」一陣涼風吹進來,窗紙都不安地簌簌作響,屋中霎時間靜寂得有點駭人。康有為彷彿不勝其寒地撫了一下肩頭,聽著院外蕭索的落葉聲,足有盞茶工夫,方翕動著嘴唇,道:「那麼依裴村兄意思,現下又該當如何呢?」

「還是以靜制動。」劉光第輕咳了兩聲,瘦削的面孔毫無表情,說道,「老佛爺急調董福祥部進京,只在我等這陣子做得太猛了些,她心裡恐懼,唯恐會對她不利。但我等步子放緩著些,想她還不至於涉險的。變法維新,內有億萬生靈擁護,外有英法諸列強響應,老佛爺雖則貪婪狡詐,只心機卻是老到的,如此形勢她斷不會漠然視之。」

「老佛爺反覆不定、朝令夕改,犯險的事兒這誰也說不準的。」壽富在一側靜靜地聽著,聞聲插口道,「便她不會漠然視之,有李蓮英在身邊唆使,只怕——此人能耐不可小覷。」博迪蘇略一欠身,擺了一下袍角:「李蓮英在老佛爺身邊呼風喚雨,能耐確不可低估,只這都是在無關痛癢小事上頭,似這等關乎命運大事,老佛爺必自有主見的。」他說著望了眼劉光第,「以靜制動,岸竹以為可行。只我等若只限此,老佛爺時日一久,倘耐不住性子,怕真的會冒天下之大不韙。故岸竹以為,現下這表面上可收著些,內卻猶要緊上三分。」

「對,岸竹所言甚是。」梁啟超沉吟著點了點頭,「單只以靜處之,遲早必有變——」話音尚未落地,會館管事腳不沾地招呼也不打便奔了進來,氣喘吁吁道:「康大……人,不好了,外邊……外邊……」

「慌什麼?!」康有為眉棱骨抖落了下,舉步至窗前向外邊望著,天井院除了幾隻麻雀不時在樹蔭間忽起忽落地尋著食兒,便鬼影亦無,只紛沓腳步聲卻從月洞門外急促地傳了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回大人話。」會館管事竭力抑著怦怦跳動的心房,躬身打千兒道,「會館外邊來了一群兵丁,為首的一位叫崇禮的大人,說要見——」兀自說著,他戛然止了口,伸手指著月洞門處道,「就……就是頭裡那位,大人。」崇禮!康有為濃眉攢了一團,沉吟了下,吩咐道:「你去告訴他我在外邊尚未回來。」

「大人——」

「快去!」

「是,是。」管事答應著欲出屋時,外邊崇禮瓮聲瓮氣的聲音已然傳了進來:「都說康大人春風得意,眼高過頂,今日一見,真名不虛傳吶。」他一張黃病臉,倒掃帚眉,只雙眸精光閃爍,透出一身精悍之氣。手中湘妃竹扇拍打著手心進屋來,掃眼周匝,陰陽怪氣道,「喲,諸位都在這吶,議什麼事呢?說,接著說,本官久聞諸位滿腹治國安邦之策,只公務繁忙無暇恭聆,今日能一飽耳福,卻也三生有幸。」說罷,他有意無意地伸手拽了下身上簇新的黃馬褂,撩袍擺在杌子上大大咧咧蹺二郎腿坐了。

康有為略拱了下手算是請了安,深邃的眸子審視著崇禮,冷冰冰道:「不知大人駕到,怠慢之處還請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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