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兵臨城下

天不熱,只林旭趣青額頭上卻是密密細汗直往下淌。「皇上,甘軍董福祥部兩千餘眾卯末辰初時分已然進入京城,接替步兵衙門駐守四門。設若此時唐突行事,後果——」

萬里晴空,驕陽似火。在炙熱的日頭下策馬而來,李鴻章已是汗透衣衫。於東宮門外下馬遞牌子進頤和園,放眼間但見滿園濃綠似染,耳聽樹蔭間鳥蟲啾啾,他鬱悶煩躁的心緒方稍稍平靜了些許。從北洋通商大臣兼直隸總督到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再至如今的兩手空空,宛若一場夢,一場噩夢!醒來時,他方覺——假如當初全力禦敵、假如北洋水師猶在,自己會落得如此凄涼局面嗎?

「喲,這不是李中堂嗎?」崔玉貴抱著一堆子書籍從樂壽門出來,掃眼低頭躑躅而來的李鴻章,皮笑肉不笑地開口說道,「您這是怎的了,身子骨不舒坦嗎?這大熱的天兒,怎也不——」「公公說笑了。少荃如今只一介草民而已。」李鴻章臉上掠過一絲苦笑,滿是陰鬱的眸子向裡邊張望著,問道,「老佛爺這會子不知——」

「瞧您說的,這俗話說得好,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試問誰敢將您跟草民一般看待?」崔玉貴兩眼眯成條縫,嘿嘿笑道,「您的事兒老佛爺已經曉得了,總想著老佛爺好歹會說句話兒的,可誰知——唉——」

「煩勞公公通稟一聲,就說少荃有事求見。」李鴻章顫抖的手在懷中摸索著,掏出錠銀子放了崔玉貴手上,「這一點小意思,還望公公笑納。但有來日,公公恩情,少荃定——」「中堂這說哪的話了,為您做事兒,咱家哪敢推辭?」崔玉貴將手中銀錠掂了掂貼身放了懷中,只卻語氣一轉又道,「只這陣子事兒不斷,老佛爺心情壞到了極點,加之這方歇晌起來,咱家進去,怕——中堂要不先回去,待過幾日再進來,那時老佛爺氣也消了,咱家這也好為您吹吹風兒,您看如何?」

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你這畜生,不就想多從老夫這多榨些油水嗎?!若老夫還是昔日光景,你敢如此?!「少荃這來得匆忙,禮數不周之處還望公公萬勿見怪。」李鴻章滿腹的憤慨轉瞬間便化作強烈的慾望:權勢,我一定要重新擁有權勢!他滿臉堆笑一個千兒深深打將下去,道,「回頭一定——」

「中堂這說的甚話?莫說您與咱家也沒少打過交道,便您為咱大清這麼多年鞍前馬後、奔走效勞,咱家能不回稟?實在是——」崔玉貴一臉苦相,只這時間遠處腳步聲隱隱傳來,猶豫下,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嘆口氣道,「好吧,咱家這就為中堂冒回險,您隨咱家進去,只老佛爺若不召見,那咱家可就無能為力了。」

「那是那是。公公厚情,少荃銘刻肺腑。來日必當厚報。」

亦步亦趨地在崔玉貴身後進去,方過青岫石,便見丹墀下直挺挺跪著個人兒,李鴻章腮邊肌肉不由抽搐了下。近前看時,卻是袁世凱,想起先時諸多境遇,李鴻章榆樹皮價滿是皺紋的臉上又不由掠過一絲笑色。其時已過申時,只天上晴得一絲雲彩也沒,驕陽無情地將炙人的光直射下來,曬得地下焦熱滾燙。袁世凱趣青額頭上豆大的汗珠雨柱般刷刷往下淌著,只頭卻直直地挺著,望著西廂房動也不動。循目光望去,見亮窗前人影晃動,李鴻章忙不迭跪了臨清磚地上。

「老佛爺,李鴻章有事求見。」

「叫進來。要那奴才也進來吧。」

「嗻!」

因為坐南朝北,陽光和熱風都透不進來,加之放著幾盆子冰塊,從炙熱的太陽下乍一進來,李鴻章一身躁汗頓時化為烏有,「啪啪」甩了馬蹄袖跪倒在地上,朗聲道:「奴才李鴻章給老佛爺請安。」慈禧太后一身淺藍綢細花長袍,大拉翅珠翠滿頭,只歲月不饒人,馬臉上敷了厚厚白粉,依舊掩飾不了老態。她板著臉沒有理睬,只掃了眼李鴻章,便將一雙閃著陰冷寒光的眸子轉向了袁世凱,從齒縫中蹦出個字:「安!」

「老佛爺,奴才——」

慈禧太后虛抬了下手,聲音陰陰地冷冷一笑,說道:「你先一邊待著吧。」說罷,她雙手在椅把手上一撐,緩緩站起身來,悠悠地在殿中踱了兩圈,倏地轉身對著袁世凱道,「外邊滋味怎樣,嗯?不好受吧?!」

「是……是不好受。」袁世凱前襟後背濕得精透,正大睜著眼看她,猝不及防間身子一顫,忙急急低下頭來怯怯道。

「沒有待在養心殿舒服,對嗎?!」

「不不不,老佛爺,奴才……奴才有罪。」袁世凱先時的威風已是蕩然無存,雞啄米價連連叩著響頭,道,「求老佛爺開恩,恕了奴才這回,奴才日後再……再也不敢了……皇上嚴旨,奴才進京立時進宮見駕……」

「皇上的話兒你作聖旨,我的話兒你便——」

「老佛爺明鑒,奴才絕不敢有這等心思。」袁世凱急得直眼淚差點流出來。「放屁!」慈禧太后冷笑一聲,壓著嗓子說道,「你那點鬼心思,想瞞誰?你不就是看皇上年盛,而我這老婆子沒幾日活頭了嗎?!」四下里鴉沒鵲靜、咳痰不聞,一聲聲似千斤重石壓在袁世凱的心上,直壓得他便氣也喘不過來,「皇上不就與你個侍郎嗎?可莫忘了,我這一句話兒,莫說侍郎,便草民也要你做不得!」

「是是……」

「皇上都與你說些什麼來著?!」

「皇上召見奴才,先問……問了奴才津境的災情,後來又問起新政的實施情況,囑咐奴才要切實加緊推行,不得虛與委蛇。」袁世凱望著光滑可鑒的臨清磚地上自己的影子,嘴唇哆嗦著說道,「後來軍機們請安,皇上便命奴才道……道乏來著。」「就這麼些?嗯?!」慈禧太后一哂,道,「那你這侍郎也來得太過容易了吧。」她向前一步,「說!」

袁世凱綳得緊緊的心又是一縮:「皇上還……還說眼下時局變化莫測,要奴才切實加緊操練新軍。」他哆哆嗦嗦地說完,連連頓首。

他聲音不大,只慈禧太后卻不堪寒意價身子瑟縮了下。她的眼瞼垂下來,目光幽幽而動,足足袋煙工夫一語不發。令人窒息的沉悶氣氛直迫得袁世凱一顆心提了嗓子眼上,滿是惶恐神色的目光望著慈禧太后,終於忍不住顫聲開了口:「老佛爺,這可都是皇上的意思,奴才……奴才真一句多餘話兒也沒……沒說。」

發泄胸中鬱悶價長長吁了口氣,慈禧太后腮邊肌肉抽搐了兩下,冷冷問道:「就這些了?!」

「奴才真的不敢欺瞞老佛爺,就這些了。」

「好,你——」話音尚未落地,李蓮英躬身哈腰進來,慈禧太后已是半蒼的眉毛抖落了下,問道,「什麼事兒?」「回老佛爺,」李蓮英抬袖拭了把滿頭的油汗,「諸相爺、徐中堂、六部九卿各衙門堂官三十餘人請求見您,說老佛爺您若——」

「叫剛毅幾個進來,其他人都在外邊聽話。奕劻呢,來了嗎?」

「慶王爺近來身子骨不舒坦,轎子行得慢,這會兒估摸著也該進園了。」

「叫他一併進來!」慈禧太后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目光幽幽地望著屋外,「袁世凱!」

「奴才在。」

「你起來。」慈禧太后眼睫毛眨了下,似乎在琢磨著什麼,少頃說道,「我並不是要怎樣你。我只問你,這以後的事兒你打算怎生去做?!」「奴才——」袁世凱極力壓制著內心跌宕起伏的情緒,咽了一口又酸又澀的口水,吃力地說道,「奴才心思主子是最知道的。就奴才而言,除了主子還是主子,並沒有別的安身立命之地,斷不敢有二心的。」

「誰也沒說你有二心。只你這心中的主子是誰呀?!」

「奴才懂規矩的。」袁世凱頭嗡嗡作響,心臟急跳,眸子四下斜掃了眼,又膝一軟跪了下去,顫聲說道,「這主子自然是……自然是老佛爺您的。」「話可是你說的,莫出了這園子便忘了!」慈禧太后嘴角掠過一絲冷笑,擺手示意剛毅幾人在杌子上坐著,接著道,「你只按我說的去做,莫說侍郎,便軍機我也賞得你。不過,你但口是心非,背地裡與我打馬虎眼——」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敢不敢在你,是獎是懲在我。」慈禧太后冷哼了聲,語氣結了冰價冷,道,「你記清楚,你那新軍,沒有我的懿旨,便一兵一卒也不得隨意調動!」

「奴才謹遵慈訓。」

「下去吧。」

「嗻。」

望著袁世凱又高又胖的身子躑躅出了西廂房,消失在青岫石後,慈禧太后緊咬的牙關方鬆弛了下來。剛毅和裕祿交換了下眼色,起身甩馬蹄袖跪了地上:「奴才懇請老佛爺出面,為我等做主。」

「有什麼話要說儘管說!」慈禧太后端杯啜了口奶子。「皇上一意孤行,任那些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肆意侵凌老臣而置若罔聞。」剛毅叩個響頭,細白牙齒咬著憤憤道,「老佛爺您再不出面說句話兒,奴才們唯有死路一條了。」話音方落地,裕祿立刻接道:「那些維新黨人無法無天,唆使皇上殘害老臣,大批衙署裁撤猶不知足,今兒又鼓動皇上將禮部堂官一併罷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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