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危象迭現

連日來擢升袁世凱官職、裁撤閑散衙門、罷斥禮部堂官,不論哪一樁,那可都足以與慈禧太后借口的!眼見光緒猶如人入絕境,不惜孤注一擲,李端棻的心直結了冰價冷……

雖說沉雷陣陣,只雨卻羞答答始終不肯落下,反倒是天氣,讓人更覺著悶熱難耐。不知是因著天熱抑或是順天府早已將路人驅趕散盡,寬敞平坦的黃土驛道上,鬼影亦無。除了知了時不時耐不住寂寞似的鳴叫幾聲,便一絲聲息亦無。靜寂中給人一種不安的感覺。

儘管乘輿中擺了幾盆子冰塊,光緒依舊覺著燥熱難耐,伸手自腰間解了帶子,猶豫了下欲推窗透口氣,只方開條縫兒便被撲面襲來的熱氣襲得縮了手。天熱?心燥?抑或二者兼有?他分不清,他只覺著自己的心飄飄蕩蕩沒個著實的地兒。是她想變卦?是她為勢所動?不,都不可能。那她——

「王福!還有多少路程?」光緒抬手揉捏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

「回萬歲爺,立馬便到了。」

「嗯。」光緒道聲,深深吸了口氣,復徐徐吐將出來,閉目靜神仰躺了竹涼椅上。袋煙工夫,乘輿停止了晃動,光緒睜眼隔窗掃了下,復長長透口氣方自呵腰出來。樂壽堂殿門大開,十幾個太監伏在滾燙的磚地上,個個熱得滿頭汗流。光緒看也不看他們一眼便進了院子。

「奴才給萬歲爺請安。」崔玉貴自門房裡出來,邊打千兒請安,邊道,「不知萬歲爺——」

「罷了。老佛爺歇晌起來了?」

「瞧萬歲爺說的,這都甚光景了,老佛爺能沒起來嗎?」崔玉貴點頭哈腰導著光緒循檐下蔭處前行,「老佛爺剛從佛堂里回來,正候著萬歲爺呢。」話音方自落地,東暖閣里慈禧太后炸雷價聲音傳了過來:「崔玉貴!崔玉貴!你又死哪兒去了?!」崔玉貴高聲應著腳不沾地便奔了前去。

「兒臣奉旨見駕!」

「進來吧。」慈禧太后盤腿坐在炕上,捧著煙槍似吸非吸地瞟眼炕几上的宮箋,慢條斯理道。答應一聲進屋,掃眼慈禧太后,光緒一個千兒打將下去:「兒臣給親爸爸請安。」「嗯。」慈禧太后深吸了口煙將煙槍交了一側宮女,輕揮下手從炕几上抄宮箋看著。崔玉貴斟杯冰水呈上去,返身搬個杌子正欲送了光緒,卻聽慈禧太后冷聲道,「嗯?!」

「奴才——」

「這沒你的事了,外邊守著。」慈禧太后端杯啜口冰水,嘴裡含著半晌咽下,淡淡問道,「皇上,康有為那奴才如今多大的官兒?」她的聲音很淡,像一泓秋水,讓人無從揣摩。光緒偷眼掃了下慈禧太后:「依親爸爸意思,正六品。」

「正六品,虧你還記得他只正六品的官兒?!」慈禧太后眼中寒光一閃,「我朝祖制,非四品以上官員不能召見,你可忘了不成?!」光緒低頭凝視著地上光亮得直能看出人影的臨清磚,已然會過意來,沉吟了下躬身道:「祖宗規矩兒臣豈敢忘了——」「不敢?哼!」慈禧太后冷冷哼了聲,移腳下了炕,「你一意維新,我依了你,可告誡你不得重用那康有為,你為什麼不聽?!為什麼還要下旨召見?!」

「兒臣見他,只問幾句話罷了,絕沒有重用他的意思。請親爸爸明鑒。」

「屁話!不想重用,還見他做甚?!」慈禧太后臉上陡得結了冰價冷,「我看你吶,是被他那套離經叛道的鬼話給迷了心竅!」

光緒極力壓抑著起伏的情緒,咽了一口又酸又澀的口水,道:「那奴才言辭是有悖謬之處,只其所奏變法諸事,合情合理。兒臣宣他進宮見駕,只為聽聽他的變法主張——」「似他這種人有甚好主意?!」慈禧太后厲聲喝道,「但依著他那心思,祖宗留下的這點子基業怕要葬送了你手上!」

「親爸爸若不信,兒臣回頭將他摺子呈了過來——」

「我沒那閑工夫!」慈禧太后冷冷一笑,「你今兒聽真切了,你要變法,我可以依你。只你若再任性胡作,惹得天怒人怨,可莫要怪我不徇母子之情!」

一語既出,四下俱驚。光緒細碎白牙緊咬著下嘴唇,兩手攥拳,微微抖著。慈禧太后花盆底鞋踏在臨清磚上的響聲,直攪得他一陣心暈目眩。沉默?抗爭?何去何從?

「怎的,是沒聽真切?」慈禧太后嘴角掛著一絲瘮人的獰笑,一字一句不緊不慢道,「還是不相信我敢那麼做,嗯?!」

「兒臣聽真切了,也相信親爸爸會那樣做的。」光緒額頭青筋乍起老高,良晌,發泄胸中鬱悶價暗暗長吁口氣。

「那你打算怎生做呢?」

「兒臣一定遵從親爸爸訓示。」似乎費了好大力氣,半晌光緒方從齒縫中吐口氣道。「如此甚好。」慈禧太后輕輕地點了點頭,話鋒一轉,又道,「不過,我這還有兩件事。這頭一件事,北洋董福祥甘軍、聶士成武毅軍,還有袁世凱小站那上萬新編陸軍,我意統歸北洋通商大臣、直隸總督榮祿節制。」她眼角餘光掃了下光緒,「近來魯境匪民甚是猖獗,京師重地,不可有半點差池。而護衛京畿之北洋各軍自李鴻章去後,雖名兒上是直隸總督管著,只沒有明旨,難免心中各有二心,倘有戰事,怎堪禦敵,你說是嗎?」兵權,她要將兵權牢牢地控制在手中!光緒心頭陡地一沉,沉吟半晌,不置可否道:「不知親爸爸第二件事是——」

「這以後呢,凡在廷臣工遇有補授文武一品或滿漢侍郎的,都需進園子謝恩。」

清官制,但侍郎以上官員方可入值軍機處。慈禧太后此舉,看似小事一樁,實則將光緒起用維新志士為軍機大臣,繼而實施新政的道路堵得嚴絲合縫,密不透風!光緒陰鬱的眸子凝視著窗外天空。夕陽兀自在西際天穹上掙扎著,只東邊濃重的雲緩緩地向頤和園上空壓來。「就這兩件事兒。」慈禧太后帶著寒光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著光緒,「你好生揣摩下。」

「後件事兒臣沒有異議。」光緒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咬牙道,「只將新編陸軍與甘軍、武毅軍合歸一處,兒臣以為不太——」

「不太妥是嗎?!」

「是。甘軍、武毅軍貪生怕死、腐化墮落,新編陸軍數載操持,方有了些起色,與之合為一處,兒臣恐近墨者黑,反為其所——」不待他話音落地,慈禧太后已冷冷笑道:「不還有句話叫近朱者赤嗎?為什麼就不能往好處想想呢?嗯?!」

「兩種情形都有,只為慎重計,兒臣——」

「罷了,我困了。」慈禧太后將手中宮箋遞了光緒,「就這事兒,你下去好生想想。想明白了就在上邊寫幾個字兒,蓋上印章交了軍機處。」說著,喊道,「崔玉貴!」

「奴才在。」

「你主子今兒累了,不回宮裡。你讓御膳房燒幾個菜與你主子送去。」

「親爸爸,宮裡許多事兒都等著兒臣處置。兒臣意思,還是回宮裡妥帖。」光緒沉吟著,道,「至於親爸爸所囑之事,兒臣回頭回稟。」

「不還有那麼多奴才嗎?要他們做什麼用的?你就待這好生想吧!」

光緒腦海中閃電價掠過兩個字:軟禁!彷彿不認識似的望著慈禧太后足有移時,光緒躬身打千兒應聲躑躅退了出去。隔窗望著那彷彿不堪涼意般抖動的身軀,慈禧太后久久一動不動,只腮邊肌肉時不時抽搐兩下。

兩腳灌鉛價沉重,恍恍惚惚如夢遊人般在崔玉貴身後躑躅走出樂壽堂,光緒渾身乏力,散了架似的身子搖晃著幾欲跌了地上。沒有用人權,靠何廣施新政?沒有兵權,又靠何拱衛自己,靠何為變法維新樹起一道牢不可破的屏障?她狠!她毒!直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己雖已快三十的人了,卻竟還那般的幼稚。她是不敢違天背時將他這日生異心的「逆子」給廢了,可只要淡淡兩三句話,她便足以令他騎虎難下,兩廂作難。這,是他,是心血沸騰的他所始料未及的。

「萬歲爺——」眼見光緒陡然間彷彿老了十多歲,神情憔悴凄慘,王福心頭不禁一陣酸熱。

「撤了乘輿,朕走過去。」

「萬歲爺,您這身子骨——」

「沒事。」說著,覺得心口一陣悸疼,光緒抬手邊揉搓著邊道,「連材呢?還沒回來?」

「還沒呢。」

「派個奴才回宮告訴你主子,朕園子里有些事,過幾日——不,明兒便回去。」王福身子電擊價顫抖了下,怔怔地望著光緒,喃喃道:「萬歲爺,老佛爺她……她……」

「沒什麼,既來之則安之吧。」光緒長長透了口氣,仰臉看天時,有幾顆星星已捷足先登,在東邊天穹上佔了空間,閃閃爍爍地放出白色的光亮。「你說,明天會是個什麼天氣呢?」他的聲音很淡,淡得讓人覺著似從地獄中傳來一般,直聽得人渾身瑟縮。

「奴才——」望著他瘦削的背影,王福直覺著心裡又澀又苦,尋思著說些安慰的話兒,只嘴唇翕動著又無從說起。兀自犯難間,卻見光緒已抬腳進了玉瀾堂,忙不迭緊趕兩步跟了前去。

皇后靜芬石像價在丹墀上滿臉焦慮地望著殿門方向,久久地一動不動。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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