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風雲再起

李端棻凝視著光緒,從齒縫中蹦出兩個字,「變法!」光緒嘴角肌肉抽搐了下:「變法?現在?」

養心殿前院里,幾叢殘花在晨霜打擊下,蔫耷耷地垂頭喪氣,一副哭喪樣兒。光緒面色陰鬱,一雙劍眉緊緊攢著,步履沉重地來回踱著步。似乎難以宣洩堆積在胸中厚重的鬱悶一般,他仰臉長長透了口氣:「王福!」

「奴才在!」王福兀自在殿中小心翼翼地收拾著,聞聲邊腳不沾地出屋,邊打千兒道,「萬歲爺有甚話兒吩咐奴才?」

「這什麼時辰了,嗯?!」

「回萬歲爺,現下方辰時過——」王福說著戛然收了口,眼瞅著地上隨風飄舞的枯葉,忙不迭道,「萬歲爺息怒,奴才這便要他們進來打掃——」

「不用了。」光緒黑眸凝視著天穹,似乎在沉思著什麼,慢條斯理道,「你告內務府一聲,每人杖二十棍子。」

「嗻——」

「慢著。」兀自說話間,珍妃由陳嬤嬤攙扶著自丹陛上下來。光緒移眸望了眼,三步並兩步快步迎上前:「外邊寒氣重,快回殿里歇著。陳嬤嬤,還不快扶你主子——」「我穿這麼厚的衣裳,怎會就受涼了?」珍妃莞爾一笑,邊服侍著光緒穿了背心,邊說道,「這都辰時光景了,皇上——」光緒虛抬了下手:「今兒不上朝了。」說著,上前親自攙著珍妃上了丹陛。

「皇上,那些個奴才臣妾意思就責恕幾句算了,您說呢?」珍妃嘴角掛著一絲淡淡笑色,見王福擠眼色給自己,會意地輕輕點了點頭。

「昨兒門裡奴才吃茶啜酒,今兒這又索性便院子也不掃了。再不整治整治,只怕日後更不曉得怎生當差了!」「奴才終究是奴才。這上邊鬆了,他們能不鬆懈?只要皇上打起精神,他們不用你說,也會長眼色的。」珍妃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猶豫了下說道,「皇上莫說杖他們二十棍子,便杖個四十、六十的,過不了幾日,還是老樣子。」光緒細碎白牙咬著嘴唇,望眼珍妃,愀然嘆道:「朕不是不想打起精神,其實朕心裡急得直火灼一般的。可是能怎樣呢?康有為那奴才走了,師傅這一病呢,又好些日子不見起色。朕這便說話的人兒亦沒有一個。」

珍妃晶瑩的眸子凝視著光緒:「皇上灰心了?」

「不。朕怎會灰心呢?朕——」

「皇上既中興之心未泯,便該振作起來。」珍妃不等他說完已然開了口,「現下形勢艱難,想要推陳布新確是不易。然希望卻並未破滅,皇上但打起精神,雖不能立刻將局面扭轉,只一來不致使形勢更趨惡化,二來也可使下邊奴才看到希望所在。倘皇上這般下去,局面愈發不可收拾不說,便那些有志奴才也會心灰意冷的。如此即使日後機會來了,皇上想要重拾人心,隆興我朝,怕也不易的。」光緒目光霍地一跳,不禁抽了一口冷氣,細思珍妃的話,愈品量愈覺意味深長,頷首徐徐說道:「你這一席話,端的醍醐灌頂,朕這心裡——」

「萬歲爺,錢相爺有事求見。」這光景,寇連材碎步進前,躬身打千兒道。

「讓那奴才在東暖閣候著,朕這便過去。」幾個宮女聽著這般言語或跪或站忙不迭給光緒更衣。珍妃站在一邊會心地笑著,眼瞅著穿齊整了,上前親自往光緒頭上戴了珠冠,點頭道:「皇上快去辦正經事吧。」

軍機大臣錢應溥兀自在東暖閣內四下張望著,聞得橐橐腳步聲起,忙躬身打簾側立一側。「罷了,坐著說話吧。」光緒虛抬下手止住錢應溥,於炕上盤膝坐了,問道,「情況怎樣?有消息了嗎?」「回皇上,利津決口業已合龍。」錢應溥謝恩,斜簽身子坐了,輕咳一聲回道,「皇上,今晨遞來摺子,言陝西雹災水災,湖南、江西、廣東、雲貴水災,新疆蝗災——」光緒眉棱骨抖落了下:「廣東水災不已諭旨史念祖就近撥漕米過去了嗎?那奴才可有摺子遞進來?」他臉上毫無表情,聲音枯燥得像干透了的劈柴。

「前日呈進來道摺子,奴才們已遞了進來,說是廣西桂林、憑祥等處亦遭了水災,無力接濟。」

光緒看了看炕案上的奏牘,道:「朕記得八月他曾遞進來道摺子,說廣西年成甚好,府庫存糧足有……足有……」

「百餘萬石。」

「對,是百餘萬石。」光緒眉頭攢著緩緩點了點頭。「這麼多糧食,便桂林幾處受災,又怎會無力接濟?朕看他是存著『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心思!」說著,在案上奏牘中翻揀著。「失察?這一失察便少了四十多萬石糧?他可真愈發會做差了!」光緒頰上肌肉抽搐了下,一手提了硃筆在史念祖的奏章上批著,冷冷道,「他以為朕是什麼?!是傻子?!是獃子?!」看著光緒那般神色,錢應溥尋思著站起了身子,心裡兀自胡亂思索著,卻聽光緒細碎白牙咬著又道,「似這等奴才,你意思就責恕幾句?嗯?!」

「皇上息怒,這……這都是剛相他們的意思……」

「那你呢?你又是什麼意思?!」光緒睃眼錢應溥,幽幽地說道。

錢應溥清癯老臉漲得通紅,猶豫著跪了地上,期期艾艾道:「奴才……奴才……」

「你先始差事辦得甚合朕意,這朕心裡記著的。」光緒冷冷一哂,「只自打強學會被查禁,便委蛇保榮!但遇著事兒,都是剛毅他們怎生說便怎生做,你是剛毅的奴才還是朕的奴才?!」

「奴才學淺識薄,又……又入中樞時日不久,種種事兒皆不熟絡,故——」

「不熟絡不假,只誰生來便甚事兒都做得的?!學淺識薄,你那進士又怎生中的?!」光緒盤膝坐得太久,欠動了一下身子,又道,「話兒朕就說到這,下去你自己好生思量吧。史念祖那奴才褫職。湖南幾處你們議議,再與朕回話。陝西去歲遭旱災,這沒緩過氣來又受雹災水災,下去先從甘肅撥漕米二十萬石過去。另外,再從內庫撥銀十萬。」

「嗻。」

「對了,與日夷款子籌得怎樣了?」光緒說罷猶豫了下,趿鞋下炕,徐步出了殿。

「部銀現兩千一百多萬兩。另英德答應再次借款與我朝,年息、償還期限都較前有所鬆動,只其要求以蘇州、淞滬、九江、浙東等處貨厘及宜昌、鄂岸鹽厘作保。」錢應溥亦步亦趨跟在光緒身後。

「你六爺什麼意思?」光緒劍眉緊鎖,止住腳步,回首凝視著錢應溥。錢應溥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低首輕聲回道:「奴才昨日過府,六爺意思,還是答……答應了吧。」光緒長舒了口氣,目光望著飛檐上昂首欲飛的金龍,好像在尋找著什麼,只終無可奈何地垂下了頭:「此事回頭你們再議議,看還有沒有其他法子可想。」見李端棻月洞門處進來,光緒眉棱骨抖落了下,說道,「還有什麼事?」

錢應溥咽了口唾沫,猶豫了下躬身道:「皇上,山東巡撫李秉衡急電,德國軍艦三艘,借口我巨野鄉民殺害其傳教士韓·理伽略、能方濟二人,強佔了我膠州灣。」

「三艘?只有三艘?!」光緒臉色鐵青,兩手握拳,微微抖著,「守軍呢?他們都做什麼去了?!」宛若憑空一聲炸雷,直駭得錢應溥面如土色,愣怔片刻,方忙不迭躬身打千兒道:「炮台守將總兵章高元猝不及防,已為德軍扣押。皇上,李秉衡以為釁自彼開,非與之決戰不可。請求調兵、招募兵勇抵禦德夷侵略。」

不知什麼時候起了風,愁雲漠漠,給四下里籠罩了一片陰沉灰暗的色調。不知過了多久,光緒粗重地透了一口氣,問道:「那奴才可奏了二傳教士被殺為的何來?可是那些拳眾所為?」

「嗯——」似乎沒有想到他有此一問,錢應溥愣怔了下回道,「據奏是洗劫全村的土匪們乾的事。此一案件與傳教士問題壓根沒有關係,只是普通的劫掠及為搶劫目的而引起的殺害而已。」光緒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攢眉蹙額來回踱著碎步,足足盞茶工夫,方愀然道:「立即電令許景澄通知德國,我朝已就此事加緊查辦;諭令李秉衡,速派司道大員前赴曹州根究,務必獲盜查辦。」

「嗻。」

「皇上,奴才以為——」李端棻躬身請安侍立一側,這時猶豫著開口輕聲說道,「現在德夷圖借膠州灣,此案正是其借口之資。即使此案查個水落石出,德夷亦斷不會退出膠州灣的。為今之計,只有乘其立足未穩,援兵反擊,方可收回膠州。」

「老佛爺懿旨到!」

見崔玉貴在月洞門處被三格攔著,光緒虛抬了下手:「讓他過來吧。」

「奴才給萬歲爺請安了。」崔玉貴躬身打千兒向光緒請了安,說道,「萬歲爺,老佛爺有話兒要奴才——」

「說吧。」光緒說著面北躬了身子。「老佛爺旨意,」崔玉貴幹咳兩聲清清嗓子,朗聲道,「德情雖橫,朝廷斷不可動兵。魯境各軍非奉旨不得妄動,唯有鎮靜嚴札,任其恫喝,不為所動。」光緒冷冷一哂,似笑非笑地望著崔玉貴:「老佛爺還有甚話兒,可別忘了?」「奴才怎會呢。」崔玉貴嘿嘿一笑,「老佛爺還有話兒,要萬歲爺將手頭上事兒先放放,這便去六爺府邸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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