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迎頭一擊

她沉吟了下,深不可測的眸子望著榮祿,接著道,「一要督著他些,二嘛,最好能將他拉了過來。你和那廝私交不錯,我意思——」

交代了手上差事,看錶時卻已是未初時分,急匆匆打轎出城,在東宮門呵腰下轎時,恰聽得不知哪間屋中自鳴鐘沙沙連撞了四下,正是申正時分。奕四下張望了眼,但見門口早已停著幾乘涼轎,沉吟下忙遞牌子進了園子。

風吹樹葉沙沙響動,和著知了的長鳴響成一片,靜靜的昆明湖水滑如瀅瀅碧玉。置身其間,奕但覺著天地草木和自己完全融成了一體,身上暑氣亦是去得絲毫亦無。只偌大湖面不見片舟,顯得有些寂寥肅殺。

「卑職給六爺請安了。」

「嗯。」望著剛毅身後顫巍巍的徐桐,奕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抬腳上前兩步,淡淡笑道,「身子骨還硬朗吧?」「勞六爺挂念,卑職這還說得過去。」說著,徐桐躬身打千兒便欲請安,卻被奕攔住:「罷了罷了,這些虛禮兒以後就免了。」「六爺心意卑職領了,只這禮卻萬不可廢的。」徐桐說著終一個千兒打將下去。

「你這是準備覲見老佛爺?」奕邊說邊抬腳朝樂壽堂方向踱去。

「現下康有為等一些人公然叫囂什麼變法呀維新呀,卑職實在看不下去。」徐桐亦步亦趨隨了奕身後,「所以為社稷計,特來請求老佛爺出面予以干預。」「依你的意思,」奕眉棱骨抖落了下,回眸瞅瞅剛毅,復掃了眼徐桐,道,「此事該如何處置是好呢?」

「六爺。」徐桐乾咳兩聲清了清嗓子,說道,「康有為乃忤逆頑固之徒,但只驅逐,只能止一時,日後必又會掀起風浪。依卑職本意,當斬之以絕後患。」他咽了口口水,振振有詞地接著道,「強學會聚眾結黨,越鬧越不成體統。祖宗朝以來何曾允許民間結黨議政,蠱惑人心。此風一開,天下何以太平?而那《萬國公報》鼓吹變法維新,更是囂張,這不明擺著向朝廷示威嗎?卑職意思,也該查禁了才是。另外,便那些與會之人,亦當給予嚴懲。」

「你說得不無道理。」奕半蒼眉毛緊縮成一團,直入仁壽門,繞過仁壽殿旁的德和園戲樓時方緩緩點了點頭,說道,「那強學會、《萬國公報》這陣子鬧得人心惶惶,是不能再任著它發展下去的。只康有為和那些奴才們——」

「六爺,但與這些人留得一點空兒,還不知有多少人又要受其毒害呢!」徐桐眼中閃過一絲陰冷的亮光,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道。

「蔭軒兄高瞻遠矚,怨不得老佛爺倚若臂膀。」剛毅嘿嘿一笑恭維了句,蒲扇般的大手往滿是贅肉的臉上抹了把,向著奕說道,「六爺,此事關乎宗廟社稷大計,子良一路上尋思,還是蔭軒兄的意思——」

「正因為關乎宗廟社稷大計,方不能不慎之又慎的。如今底下奴才議論皇上與老佛爺關係越來越僵的不在少數。更有些奴才每日里無心做差,專門探聽這些消息,以期見風使舵、求得恩寵。這些想來你們不會不有所耳聞吧?這一茬接一茬的已是攪得人難以安寧,但重處了那些奴才,底下觀望者勢必聞風而動,各鑽各的門路,如此一來差事誰還有心思去做?」見樂壽堂已入眼帘,奕說著收了腳,回首望著徐桐接著道,「這內憂外患一齊襲來,你說宗廟社稷還穩得了嗎?」

徐桐半蒼眉毛皺了下:「六爺所言……甚是。只康有為這些人一旦輕縱,日後禍患只怕比此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不也是權宜之計嗎?倘他識趣收斂,那自不必說。但他不思悔改,依舊狂言惑眾,再重處亦不為遲。再者說來,重處了那些奴才,皇上那邊又何以交代?」奕說著淡淡一笑,「你不也與我說如今這當穩中求生存嗎?」徐桐張望著遠處湖面上十七孔橋倒影。他記得,這話兒他是說與奕的。只是輕恕了康有為這些人,他的心中依舊覺得塞了團爛棉絮價堵得難受。一陣微風拂過,湖面泛起層層波紋……徐桐長長透了口氣,移目望著奕,嘆道:「那就照六爺您說的,還以大局為重,先便宜了那些東西吧。」

奕暗暗吁了口氣。他反對康有為「六經皆偽」的觀點,他反對他所提出的「祖宗之法皆可變」的主張,而對於他所主張的設議院,更是深惡痛絕。但真要說重處康有為等人,他也不願意,因為他知道,如此一來,光緒勢必與慈禧水火不容,而斗下來的結果,必將於光緒不利,這是他不願看到的。而且他畢竟操辦了多年的洋務,他深深知道昔日的煌煌天朝已然一去不返,而要重現輝煌,揚威天下,則非變不可。當然,這種變只能是在祖宗之法所允許的範圍之內的變。

「六爺,您這琢磨什麼呢?」徐桐深邃的眸子凝視著奕。「我……我這尋思進去如何回話呢。」奕失笑,輕咳兩聲收神道,「老佛爺脾性,我說話恐怕是沒有多少分量的,待會兒還望你能勸言一二才是吶。」

「六爺言重了。只於宗廟社稷有益的事兒,卑職自不敢推辭。」

「有你這句話兒,我這心裡踏實了許多。好了,進去吧。」

「六爺請。」

玉蘭、牡丹、西府海棠並著許多叫不上名兒的花在庭院中盛開著,陣陣花香隨風撲鼻,沁人心脾。橫匾黑底金字「樂壽堂」三字在斜陽下閃著金燦燦的光芒,更映得四下金碧輝煌,愜意無比。只四下里靜悄悄的,便個鬼影亦無。三人在庭院花木前怔怔立著,退也不是進也不能,足足袋煙工夫,方見得角門處一個太監伸著懶腰躡手躡腳地奔西耳門過去。奕遂輕步趕了過去,問道:「老佛爺歇晌還未起來?」

「嗯——」那太監似乎剛睡起來,眼角眼屎兒堆了大塊,模糊的雙眼眨了半晌方看清楚,忙不迭打千兒請安,「奴才給六爺請安。不知六爺——」

「罷了。」

「哎哎。」那太監這方抬袖拭了拭眼,「晌午端郡王爺進園子,老佛爺一時興大,足足說了一個多時辰話兒,這不剛歇著不久。六爺您這——」見剛毅、徐桐過來,那太監打千兒請了安,接著道,「六爺您這可是奉了旨進來的?」「屁話!」剛毅邊揉著發酸的腰肢,低聲罵道,「不奉旨能進來嗎?!別他娘的木橛子似的站著,快去收拾間房子。他娘的,這腰怎的又隱隱作痛,莫不是要變天了?」徐桐低聲喝住那太監,有意無意地仰臉看了看天,說道:「六爺,但真要為著這事兒,卑職意思還是在屋外候著好些。這萬一——」

「要這奴才在那邊張望著,一有動靜咱便趕過去,怎的就會有事兒?」

「還是在檐下候著吧。」奕說著循抄手游廊徑自輕步踱了前去。剛毅眨巴著眼,見那太監兩眼直直地望著自己,抬腿一腳踹了過去:「看你奶奶個——快去端幾杯冰水送過來。」說罷,方沒奈何慢騰騰跟了過去。

在西暖閣亮窗下止步,凝神細聽,一絲聲息亦無,眾人互望一眼,正尋思著該不該開口道安,身後橐橐腳步聲傳了過來,回首看時,卻原來是榮祿。「卑職見過六爺、蔭軒兄。」榮祿躬身向奕、徐桐壓低嗓門道了安,只望眼剛毅輕輕點點頭算是問候,「這是怎的——」

「都來了嗎?」話音未落地,裡邊慈禧太后聲音響起。奕身子瑟瑟抖了下,輕咳兩聲道:「奴才奕、徐桐、剛毅、榮祿奉旨見駕。」

足足盞茶工夫,裡邊慈禧太后方自乾咳一聲開了口:「都進來吧。」深深吸口氣又徐徐吐將出來,奕掃眼三人,躬身頭裡進了屋:「奴才給老佛爺請安!」說著,「啪啪」甩馬蹄袖便欲大禮請安。「罷了,都坐著說話吧。」慈禧太后斜倚在大迎枕上,虛抬下手說道。

「奕,皇上是什麼意思呢?」慈禧太后伸手掠了下鬢角,問道。奕發泄堆積在胸中厚厚的鬱悶價暗暗吁了口氣:「皇上已恩旨與英德借款,只其中有些細節,還待奴才與——」

「我不問這個。李鴻章呢?皇上怎麼說?」

「皇上已諭旨李鴻章為賀冕專使。」

「是嗎?這可真有些想不到吶。」慈禧太后嘴角掠過一絲冷笑,起身蹬鞋在臨清磚地上悠悠踱了兩步,「我聽著這陣子京里不大安生,可有這麼回事兒?」「奴才蒙老佛爺聖恩,戰戰兢兢,不敢稍有懈怠,萬幸京師內外目前尚算平安。」榮祿沉吟著回道,「只這段時間以來,一小股心懷叵測之徒,聚眾結會,號稱『強學會』,借強國富民之名,植黨營私,鼓吹士民干政,且刊印《萬國公報》四處發送,棄祖滅法,擾惑人心,流弊不堪設想,若不立予查禁,勢將危及社稷安全。今有《萬國公報》數份及御史楊崇伊托奴才呈與老佛爺摺子一道,請老佛爺聖鑒。」

「楊崇伊那奴才說些什麼?」慈禧太后信手翻了下,問道。

「回老佛爺,楊崇伊彈劾強學會私立會黨,結黨營私,《萬國公報》借宣揚西學之名,鼓吹維新變法,煽動民心,動搖國本,請旨嚴禁。」

慈禧太后眼角餘光一直瞅著奕:「奕,有這事嗎?」「回老佛爺,確有此事。」奕不安地挪動了下身子,「奴才這進來,正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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