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雲際會

一篇《論天下大勢》,宛若於平靜的湖面上投下塊千斤巨石,泛起陣陣漣漪。人們爭相傳誦著、議論著……

在都察院上書受挫,康有為心中直塞了團破棉絮價不是滋味,眾人連忙好言慰藉,方始將心思暫收了殿試上。依著他想法,憑他公車上書的領袖聲望,光緒勵精圖治,定會對他賞識有加,任那徐桐再怎般地頑固守舊,也不能隻手遮天!遂將松筠庵遷回南海會館,以便一旦殿試放榜,賀客潮水般湧來,好生地慶祝一番。殊想殿試放榜,竟降至二甲第四十八名。

他胸懷高遠,自視甚高,做了公車上書領袖,更是名揚華夏,結交的朋友,非六部司官便京中名流。眼界高了,更加傲然不可一世,一門心思想做個清高的翰林,一步登天,成為帝王之師。這般結果,無異於當頭一記悶棍,直氣得、羞得他茶飯不思,失魂落魄。寒窗苦讀,屢進科場,所為何來?雖說面上淡泊功名,只骨子裡數千年來榮宗耀祖的思想又何嘗從他腦中排干驅盡?!

「老師。」

梁啟超提飯籃進屋,拱手輕呼了一聲。康有為跌坐在太師椅上,扶頭沉思,聞聲遲緩著抬起頭,掃眼梁啟超,目光定在了他身後管事身上。那管事是康有為特差了再去看榜的,見康有為望著自己,打千兒遲疑著說道:「老爺,您確是中的二甲第……第四十八名。」

「看你那樣,老師殿試中榜這等歡喜事兒垂頭喪氣地做甚來?去,沽酒過來,與老師好生熱鬧一下。」梁啟超回眸嗔了句,將籃中飯菜擺了桌上,向著康有為笑道,「老師今兒這是怎的了?公車上書原在喚起國人救亡圖存之心,雖說不曾遞與皇上,只已震動中外輿論。老師大可不必這般——」康有為虛抬下手止住梁啟超,仰臉長長透了口氣,說道:「卓如,我想過幾日便……便回南邊去。」

「老師這是——」梁啟超方自撩袍擺坐著,聞聲怔怔地凝視著康有為,半晌,似乎會過意來,嘴角掠過一絲笑意,翕動嘴唇便欲言語,只這時間,卻聽門外一陣鑼響,幾個街混混大叫大笑:「康有為老爺就住這裡?領賞啦!」康有為好半日回過神來,似笑非笑地覷著眼瞅時,只見兩個筆帖式舉著大紅報帖,由一群討喜錢的街痞子簇擁著從垂花門一窩蜂過來。

「康老爺!康老爺!」

梁啟超瞅眼康有為,猶豫下起身迎了出去:「二位差官辛苦。康老爺在外邊尚未回來——」「你騙誰呢?屋裡那是誰?」一個街痞子眼尖,一眼瞅著屋內康有為,張嘴嚷道,「差官大人,那位便是康有為老爺!」

「吵什麼?!」康有為滿肚子陰鬱正沒個發泄處,聞聲出屋,就階上陰沉著臉斥道,「我便是康有為,怎的?犯王法了?!」

「老師,您這——」

「混賬東西,誰要你瞎嚷嚷?吵著老爺清靜你擔得起嗎?!」那差官斥了街痞子幾句,上前打千兒仰臉時,兩眼已笑得眯成了條縫,「老爺息怒,宰相肚裡能撐船,為這些破爛貨氣壞了您身子骨怎生了得?小人乃禮部差官,特來與老爺您賀喜的。」說著,將大紅帖子雙手呈了過去。康有為沒有伸手去接,只微瞟了眼,卻見上面紅底金粉,煞是鮮亮:

恭叩南海康老爺諱有為高中殿試二甲第四十八名

「知道了。」康有為淡淡道了句,接過帖子甩袖便欲回屋。那差官卻已一個箭步搶了歸路,哈腰道:「老爺既知道了就快些發賞錢吧,小人們這還要去別處報喜呢。」

「報喜儘管報你的喜去,賞錢沒有!」

「嘖嘖嘖,沒看出老爺您連這點規矩都不懂,小人們這麼熱的天兒——」

「還不走?!再不走我要人送了你們去順天府!」

「老爺這不曾做官呢就想仗勢欺人呀?」那差官覷了眼康有為,冷哼一聲道,「別說老爺只中了二甲四十八名,便狀元郎小人們也見多了,誰不謙謙和和?要去順天府嗎?小人們可不怕,咱這便去。」

「差官息怒。在下老師因他事心情鬱悶,豈會吝惜幾個賞錢?」梁啟超忙笑著拱手開口道,「這些銀子你們拿去,買些酒吃。」說著,他自懷中摸了把碎銀出來。「爺您打發叫花子呀?!」那差官掃了眼,伸手接了,卻道,「這些銀子莫說小人們吃酒,便是買——」

「陳華,你做甚呢?!」

一句冷冰冰的話語傳來,梁啟超回首看時,卻原來是新任禮部主事王照、軍機章京陳熾以及壽富等人,忙拱手迎了上去。王照拱手還禮,上前向康有為施禮道安,手摸著漂亮的唇髭冷冷地盯著那差官:「怎的,啞了?!」

「小人……小人陳華見過大人。」那差官不想上司這光景會到這種地方,愣怔半晌方自回過神來,滿臉惶恐地打千兒道,「小人們這……這來與康老爺報喜的。大人們有事,小人這裡先告退……」

「不該你做的差事少攪和。再叫我聽著有這種事兒,小心你吃飯傢伙!」

「是是,小人不敢了,小人不敢了。」

「去吧!」

彼此寒暄著進屋落座,恰管事沽酒回來,見康有為探手懷中欲付銀子,王照摸塊銀錠丟過去,邊提壺為眾人斟酒,邊說道:「今兒這怎能要先生破費?便這桌飯菜也該我等出的。」說著,他看了看桌上,一盤脆皮糖醋黃瓜,一盤粉絲拌豆芽,兩個熱的,卻是炒雞炒肉燉酸菜、木耳清拌裡脊,中間一道菜,上面漉著椒油,陽光下看去鮮明清爽,卻不識得是何物,遂道,「這是——」

「這是攪瓜,蕙仙沒事自種的。不是卓如說大話,諸位仁兄一準都沒嘗過的。」

「是嗎?」王照伸箸搛了幾根送入口中品味,「嗯——不錯,真不錯!次亮兄,你們也嘗嘗,這真做的——」見眾人目光齊刷刷聚了康有為身上,王照戛然收了口,輕咳兩聲笑道,「瞧我這倒把正事給忘了。南海兄,旨意下來了,您授的正六品工部主事。日後上章奏事再也不必犯難了。來,諸位,咱敬南海兄一杯!」

康有為臉上毫無表情,長長舒了口氣,望眼眾人說道:「這也值得嗎?實不相瞞,南海生性疏野,這坐衙門的事兒實在做不來,更況公車上書一事無成。南海尋思,還是回南邊著書立說——」

「南海先生不早就指望有這一日嗎?怎的這真來了,卻又——」壽富眉棱骨抖落了下。

「和約大局已定,實令人痛心疾首。」刑部郎中沈曾植大熱天兒衣冠修潔齊整、一絲不苟,手搖著一把湘妃竹扇,凝視著康有為徐徐說道,「然公車上書已然震撼人心,舉國上下莫不思除舊布新,重振我大清國威。便皇上每念及此,亦常憤憤不已,誓欲中興雪恥。值此之機,南海老弟若不圖施展抱負,尚待何時?」

「南海縱有雄心壯志,又豈有用武之地?」康有為長嘆口氣,舉杯仰脖一飲而盡。

陳熾靠在椅背上沉吟道:「以先生之才學,六品工部主事的頭銜確太屈了些。只以先生聲望,次亮擔保,遲則一年,早則半年,必受重用的。」康有為被他說中心事,臉上不由掠過一絲紅暈,乾咳兩聲正欲言語,一邊沈曾植卻又開口說道:「次亮所言甚是。況工部主事雖小,然老弟究竟有了立身處世的根本。老弟一舉一動目下干係匪淺,在京,則我等即如眾星環拱北斗,一切主張皆有所依託;離京,則眾心離散,大事不可為矣。萬望老弟大局為重,三思而行。」

「沈兄言重了。南海何德何能,敢承此言語?」康有為坐得太久,欠動了一下身子,一哂,說道,「南海細細思量,條約反響雖大,然短期內上邊絕不會有動靜的。況外邊民眾雖則憤懣,然於我等維新變法主張卻仍不甚知之,故——」

「國事尚有可望,老師自當留在京師以觀其變、以謀其動。我們盼望的不就是這一天嗎?老師!」

「國事至此,已到非變不可之地步。」沈曾植起身背手來回踱了兩圈,拈鬚沉吟道。「老佛爺心中便千般不樂萬般不願,想阻擋這股洪流亦是不能的。朝局變革之日絕不會太遠,南海老弟。」他頓了下,又道,「至於灌輸變革維新思想,眼下靠著書立說,太慢了。近日我思量許久,不如合我輩之力辦一份報紙,向世人介紹西洋知識,宣揚我輩主張,此來得快些。不知南海老弟以為如何?」

康有為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沉吟半晌,心中歸意稍斂了些,用手撫著剃得光溜溜的腦門兒,粗重地吐了一口氣,說道:「沈兄閱多識廣,長素深為嘆服。至於辦報一事,長素只知其影響頗大,個中細節卻不甚了了。不知諸位以為如何?」「此確不失為一良策。」陳熾點頭開了口,「只辦報的事,我等向無經驗。聽聞做這事,既要有印刷廠,又要有一批編輯、記者,還要翻譯外文書稿,少說也要四五萬兩銀子才拿得下來。咱們哪有這麼多銀兩?就是籌集到銀子,訂機器建廠房,少說也要大半年工夫。我民風氣向來散漫,欲開風氣,非合大群不可。而合大群,則是開會為要。故次亮意思,不若我等時時開會集議,宣揚維新思想,此容易些。」

「次亮此言差矣。」

話音落地,一個六十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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