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卧薪嘗膽

光緒嘴唇翕動著似欲言語,只終忍住了。他極力壓抑著自己的失望、沮喪和憤怒……俯身自炕上撿起玉璽,將案上和約正本輕輕攤開,緩緩地落下手來。

短短几個時辰,天氣又晴得一絲雲也沒有,點點星辰似乎並不遙遠,不時神秘地閃爍著。梁啟超身穿淺色袍子,也沒系帶子,怔怔地仰望著。

輕柔的月光朦朦朧朧地灑落下來,一切都在月色中無聲地沐浴著,濃烈的各色清寒的花香陣陣襲來,浸人心脾。然而,卻洗滌不去他滿腔的憤慨。他忘不了嘉義縣舉子羅秀惠那撕人心肺的話語:「今者聞朝廷割棄台地以與倭人,數千百萬生靈皆北向慟哭,閭巷婦孺莫不欲食倭人之肉,各懷一不共戴天之仇。」他更忘不了給事中余晉珊那假惺惺的慰勸:「條款之事,朝廷也是忍痛決定,否則戰事不能中止,京師亦難保萬全……」

「卓如。」

身後傳來妻子蕙仙的聲音。梁啟超「嗯」了一聲,半晌才轉過身子。李蕙仙穿一件棗花碧羅緊袖衫,羊脂玉般的臉盤上兩彎俏眉向中間微微蹙起,掩飾不住心中濃濃的憂絲。梁啟超用柔和的目光凝視了她移時,方道:「孩子已經睡下了?」

「嗯。」李蕙仙點頭輕應一聲,輕輕偎了梁啟超懷中,伸手輕撫著他清癯的面頰,道,「卓如,明兒咱……咱回家裡住吧。」清亮的水洗過一樣的月牙清晰得像剪紙,高高地懸在中天。梁啟超仰臉望著,邊伸手摩挲著她如雲般的秀髮,邊喃喃道:「今晚的月色真美……」

「卓如。」

「嗯?怎的了?」

「沒……沒什麼。」李蕙仙閉目深吸了口氣,臉上已掛著一絲淡淡的笑色,「你不要瞎琢磨了。」「你騙我。」梁啟超扳著李蕙仙肩頭,「到底怎麼了?」

「真的沒什麼。」李蕙仙暗吁了口氣移眼望著窗外。輕柔的月光灑落下來,所有的景物都模模糊糊地塗了一層淡青色的霜。「卓如,咱們去外邊走走,好嗎?」梁啟超凝眸望著李蕙仙,半晌方擁著她出了屋。

站在滴水檐下深深舒展了下,吸一口微帶寒意的空氣,李蕙仙覺得心裡舒坦了許多。在書房前悠悠散著步,回眸深情地望眼梁啟超,李蕙仙莞爾一笑,說道:「卓如,我……我又有喜了。」「真的?」梁啟超愣怔了下,上前擁著李蕙仙深情一吻,「太好了,這真是太好了。」

「可是十月懷胎,拖著個大肚子,方便嗎?」

「這有甚不方便的?」梁啟超興奮得似乎要跳起來,眼中放著歡喜的光,只是聽到院門處的腳步雜沓聲終忍住了,說道,「明兒你便回府里去住。這一陣你太累了,以後要好生歇息才是。」「不。」李蕙仙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半晌望眼梁啟超,開口道,「卓如,我想……想……」

「想怎樣,嗯?」

「我想這個孩子咱……咱就不要了吧。」

「什麼?!」梁啟超目瞪口呆,稍刻,方不容置疑道,「不,不行!」「卓如,」李蕙仙長長透了口氣,「你現下忙得便自己身子也顧不得,我不能為你做些什麼,已是愧疚萬分,若再要這孩子,你——」「蕙姐待卓如情深義重,若說愧疚,那也該卓如才是。」梁啟超聽她這般話語,心裡一烘一熱,唏噓了一下,聲音嘶啞著道,「蕙姐,以後再莫說這種話兒,好嗎?」

李蕙仙輕輕點了點頭,伸手輕撫著梁啟超面頰:「卓如,咱們還年輕,你就應允我,這孩子咱不要了吧。」「不行,蕙姐說甚卓如也不會應允的。」梁啟超咬嘴唇道,「岳母待卓如如親兒一般,可卓如卻不能在她老人家膝前略盡一二孝道,她就這麼點心愿,要是——」「這還像個話兒,不然看我怎生收拾你。」隨著話音,李端棻自月洞門外奔了過來。

二人轉過身來,月光太淡了,影影綽綽只見他穿著件淺色袍子,也看不清什麼顏色。梁啟超緊趕幾步迎上前,拱手道:「小弟見過苾園兄。苾園兄這光景過來,不知是——」「嬸母想你們想得慌,這幾日身子骨又不大舒坦,我過來想要蕙仙回府住幾日的。」李端棻陰鬱的眼神中帶著一絲不安,掃了眼蹲萬福請安的李蕙仙,斥道,「你這丫頭,越來越不像話了,這麼大的事兒也不告訴我一聲?!」

「哥哥,這好端端的有甚事兒,你——」李蕙仙掃眼梁啟超,丟眼色給李端棻說道。「還說沒事兒?!」李端棻冷冷地哼了聲,「若非錢成告訴我,真鬧出個好歹,嬸母面前如何交代?」

「哥——」

「苾園兄,究竟怎的回事兒?」梁啟超自與李端棻相識,這還是頭回見他與惠仙拉臉,怔怔地望眼李端棻,移眸復凝視著李蕙仙,「蕙姐,你有什麼事瞞著卓如?」「沒什麼的。」李蕙仙咽了口唾沫,舔嘴唇道。「是後晌外邊回來時,路上……路上遇著幾個痞子……」

「痞子?那是步兵衙門的人,我的大小姐!」李端棻心中依舊堵得難受,不待她話音落地,張口便道。

「蕙姐,這……這是真的……」

……

「苾園兄——」

「會館外邊那擺地攤的、測字的,以前有嗎?」李端棻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這些狗東西,簡直就是畜生一般!」發泄胸中鬱悶般重重透了口氣,李端棻望著李蕙仙,盡量用平緩的語氣說道,「你這便去收拾東西——」

「哥哥——」

「蕙姐,聽苾園兄的話。」梁啟超淚眼模糊地凝視著李蕙仙,用略帶哽咽的聲氣說道,「你難道想要卓如愧疚終生嗎?」李蕙仙滿是企盼地望著李端棻:「哥哥,我以後會小心的。您就——」「其他事我都可依你,只這事由不得你。」李端棻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卓如,你在這也不安全,就一起搬回去住吧。對了,南海先生呢?」

「老師業下正在金頂寺重新起草《上皇帝書》,這幾日便過會館來。」梁啟超將手一讓,在杌子上坐了,說道,「苾園兄好意卓如心領。只卓如此番來京,曾發誓若不能喚起人心,重振國威,當披髮入山,再不輕談國事。回府去住,一來與諸仁人志士接觸不便,二則與苾園兄及家人亦少不得惹來麻煩——」

「這說的什麼話?你與南海先生乃維新旗幟,設若有個閃失,怎生得了?」

「苾園兄太看重小弟了。若說維新旗幟,自當老師莫屬,小弟只配與他牽馬墜鐙、搖旗吶喊。」梁啟超油光水滑的長辮在脖子上盤了兩圈,啜口茶咽下,道,「苾園兄放心,雖則烏雲重重,然此地眾多舉子云集,可謂民怨沸騰,借他們個膽他們敢嗎?」李端棻半蒼眉毛皺著,沉吟片刻,說道:「我本意將你和南海先生都接了過去的。你這般說,確也在理,那就依……依你的意思吧。」他頓了下,望眼梁啟超又道,「方才過來路上遇著李文田李大人——」

「可是那個會試房師李大人?」梁啟超眼中亮光一閃,急插口道。

「嗯。南海先生此次高中第八名貢士,只你卻——」李端棻起身悠悠地踱了兩圈,望著梁啟超說道,「我與他私交不錯,承他相告,此番會試,朝廷堅不欲取南海先生。徐桐甚或告知眾房師,但廣東卷中才氣出眾之卷必為南海先生所作,須當摒棄勿取。賢弟文筆優美,議論酣暢,只陰差陽錯被當了先生卷子,故——」他嘆了口氣,「好在賢弟滿腹經綸,才華橫溢,日後定有發跡之日的,你莫放了心上才是。」

梁啟超愕然惆悵了片刻,苦笑道:「但老師中第,便卓如落選,亦心甘情願的。將來老師入了翰林,上書言事就更有力了。」「只怕是——」李端棻仰臉凝視著天穹,「會試雖中,尚有殿試一關,聽說還是徐桐把總兒,他會讓南海先生如願嗎?」說著,他長長透了口氣,「好了,先不說這事了。現下老佛爺逼皇上籤約甚緊,皇上雖則不肯應允,只怕到頭來會頂不住的——」

「條約各款皆阻我自強之路,絕我規復之機,古今所未有,斷不可應允的。」梁啟超先時生起的些許陰鬱蕩然無存,腮邊肌肉抽搐了兩下,咬牙道。

「日約萬分無理,神人共憤。其意在吞噬我華夏,絕非僅占數地而已。且日約各條款處處包藏禍心,而字句巧黠,意圖含混更是一目了然。但良心未泯,誰也不會應允此約的。」李端棻輕嘆了口氣,回眸凝視著梁啟超,「只是朝中重臣多仰老佛爺鼻息,上折言事之人雖眾,卻都沒有分量。」

「民怨沸騰,老佛爺她——」

「她會顧及的。但真威脅到她權勢時,她是甚都不會顧的。」李端棻冷冷一笑,「皇上現諭旨李鴻章再與日夷磋商,結果是斷不能有所挽回的。只卻給了我們些時間。前晌你們在都察院慷慨陳詞,影響甚是不俗,聽聞便各國使臣亦為之震動。唯今只有再聯絡眾舉子齊名高呼一途,或許能——」

「卓如亦是這個意思。」梁啟超點頭道,「回來後我已與台灣舉子羅秀惠、福建舉子林旭、湖南舉子伍錫純等人約定,彼此分頭行動,聯絡十八省舉子,待老師《上皇帝書》告成,便即往都察院再行請願。」

「很好,此事切切要抓緊,莫拖延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