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頤園突變

徐用儀……滿臉大汗猶如水澆價,上前一甩雪亮的馬蹄袖,跪地叩頭道:「稟老佛爺、萬歲爺,朝……朝鮮國王李熙發來急電……」

屈指算來,親政已有五年時間了,然事事不能遂心,直叫光緒心裡堵了團爛棉絮般不是滋味,總覺得兆頭不好,似乎要出點什麼事。一早退朝回殿,一個人呆坐在空蕩蕩的大殿里,越想越覺萬緒紛來、無以自解,遂徑自於御花園裡散步消遣了會兒,只回殿後心緒依舊難以平靜,便喚了奕弈棋打發時光。

「算了,不下了。」眼見已無挽回的餘地,光緒將手中棋子扔盒裡站起身來。奕答應一聲「嗻」忙也站起身來。光緒默默踱著步子,良久,倏然說道:「六叔,你是不是有些瞧不起朕?」

奕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叩頭說道:「奴才怎敢有這等心思?君臣分際,下不僭上。奴才——」「罷罷。」光緒望了一眼奕,微抬下手道,「載灃,扶六叔起來。」

「嗻。」載灃目如點漆,面似冠玉,石青五爪四團金戈補服裹套著藍色蟒袍,一條油光水滑的辮子垂在腰間,兀自怔怔地望著光緒,聞聲忙不迭上前挽了奕起來,看時卻見他竟眼眶中淚花閃爍,探手袖中方欲掏帕子,卻聽光緒說道:「朕這話是甚意思你明白嗎?」

「奴才明……明白。」奕抬手推了載灃,顫聲道。

光緒轉身望著奕:「你這幾日神情恍惚,朕看得出來。」奕嘴唇翕動下正欲言語,只光緒已介面道,「便拿剛才與朕對弈說,有許多手你都走得莫名其妙。與朕對弈你許有些拘謹,但朕看不全是。這陣子做差你已大不如剛開始那陣子了!」光緒說著加重了語氣,「朕阿瑪臨終前說你那些話兒莫不是都忘了?」

「奴才不敢忘的。」

「記著便好。」光緒說著仰臉吁了口氣,「老佛爺現下是——可朕難道就真會一直這樣下去不成?你許心裡想忍著,但不能大小事兒老佛爺說怎樣便怎樣,不是的地方該說還得說,這不是為朕,是為了咱大清這幾億生靈,是為了祖宗留下的這點子基業!」

「奴才謹遵聖諭。」

光緒端杯欲飲,只看了下卻又放下,良晌,下意識地掃眼奕:「坐著回話吧。」待奕斜簽著身子坐了,光緒吩咐王福端了杯釅茶,方接著道,「如今天下,吏治敗壞,無官不貪,加之外夷侵凌,可說是積弊如山。但凡血性兒郎,莫不對此痛心疾首。朕不坐這位子倒也罷了,朕既坐了,就要將這局面扭轉過來!朕做事,靠什麼?靠的還不是下邊的奴才。可如今朕的幫手太少,掣肘的又太多,六叔你都不來實心幫朕,朕還能指望上誰?」

「皇上厚望,奴才有愧。奴才……」奕又感動又自愧,起身道,「奴才請皇上重重處治,以儆效尤。」

「罷了。」光緒微抬了下手,移眸望眼載灃,道,「載灃。」

「奴……奴才在。」載灃一雙眸子只在奕身上打著轉兒,冷不丁聽光緒傳喚,身子直電擊似顫了下,忙不迭躬身道。光緒忍不住抿嘴兒一笑,旋即輕咳兩聲掩了道:「看你那樣子。你雖是朕弟弟,但若有甚差池,朕非只不會恕你,還要以你給奴才們做樣子的。知道嗎?」

「奴才曉得、奴才曉得。」載灃額頭上不覺間已滲出密密細汗。

「六叔是自己人,緊張個甚?阿瑪一生雖不敢說做過甚大事,只一言一行中規中矩卻是不假的。你可莫要與他老人家丟臉才是。」光緒微笑道,「如今六部里情形朕不說你也看得出來,說是每部的尚書兩滿兩漢,其實權呢,都在漢尚書那。咱滿人呢,個個都菩薩般被供起來了。」他頓了下,載灃插口道:「如此可漸次削其實力——」

「幼稚。」光緒搖了搖頭,說道,「造成現下這種局面,要怨只能怨咱滿人自個不爭氣,如若皆像太祖、太宗時那樣奮發有為,又何至於呢?長此下去,只怕這朝廷就成了漢人的世界了。」他滿是期盼的目光凝視著載灃,「所以朕意思,要你去約束咱們宗室子弟習武學文。」

「奴才定竭忠儘力,以期不負皇上厚望。」載灃臉上掠過一絲喜色,朗聲道,「奴才能耐有限,有不是處,皇上早晚提醒著。」

光緒點頭沉吟道:「你年紀輕,閱歷淺,朕本意不想將這差事交與你的。只老一輩的都有差事在身,且又上了歲數。有甚不懂的可問六叔。六叔。」

「奴才在。」

「你多提醒著些載灃。」

「嗻。」

正說著,太監王福輕步進來,光緒遂道:「什麼事兒?」王福忙打千兒回道:「回萬歲爺,慶郡王爺在殿外候旨見駕,您看是叫進還是過會兒?」

「叫進來吧。」

「嗻。」王福答應一聲,轉身扯嗓子朗聲道,「萬歲爺有旨,宣慶郡王爺奕劻進殿見駕!」少頃,奕劻行了進來,躬身請安道:「奴才奕劻恭請皇上聖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邊坐著吧。」光緒輕輕點了點頭,說道,「自你總理海軍事務以來,雖說沒甚大的功勞可言,不過也還算是盡忠職守。今歲適逢老佛爺六旬壽辰,朕昨夜請安時,老佛爺意思,晉封你為親王——」

「奴才謝老佛爺、皇上洪恩。」奕劻心裡一陣竊喜,躬身急道。

「罷了。」光緒輕抬了下手,「眼下咱這家當外人不清楚,你心裡總該亮堂著,能指望與外夷一較長短、揚揚我大清國威的,也就北洋海軍了。你切切要好生用些心思,總期將海軍與朕辦得有模有樣,知道嗎?」

「奴才謹遵聖諭。」

光緒嘴唇翕動著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只終移目望著奕道:「六叔,你這就擬旨,回頭明發出去。」奕滿腹狐疑,兀自發怔,聽光緒吩咐,忙答應一聲,至案前援筆濡墨,等著光緒發話。

「慶郡王奕劻公忠廉能,勤勞王事,今即著晉封慶親王銜。」光緒沉吟道,「定安、劉坤一襄辦。」

這是很簡單的一份詔書,奕一揮而就,雙手呈過旨稿。光緒看著點頭道:「就這樣。奕劻,海軍衙門還有些文案在醇王府,朕已令載灃收拾妥當,你這便隨他過去吧。」

「嗻。」

「回來。順路告訴翁師傅一聲,再發帑五萬兩、大錢五十萬貫、米十萬石,賑濟京畿災民。」

「嗻。」

「去吧。」光緒目視二人離去,久久地一動不動。屋外,不知何時已籠上了一層薄薄的夜霧。夜風透過窗戶吹進來,依舊滲骨價涼。光緒身子哆嗦了下,見王福掌燈欲退下,遂吩咐道,「把亮窗關上吧。」說罷,彷彿發泄胸中鬱悶般長吁了口氣,移目望著奕道,「你想什麼呢?」奕懵懂間忙躬身回道:「奴才甚也沒想。」「不會吧。」光緒淡淡一笑,「你可是覺著讓奕劻主持海軍事務不大妥當?」奕猶豫一下點了點頭:「海軍事關重大,他本是個門外漢,況素日里又……又不檢點自己言行,奴才心裡確是——」

光緒苦笑了下,兩眼悵然地望著屋外昏黑的天穹,道:「朕也始終放心不下。朕原意六叔再合適不過的,只老佛爺卻不應允。唉,也不知她心裡到底想怎樣。」他說著頓住,側耳凝聽下問道,「什麼人在外邊?」

「奴才翁同龢恭請皇上聖安。」

「進來吧。」

「嗻。」翁同龢答應一聲進來,躬身請安道,「皇上,道員李經方遞來摺子,言日夷十年擴軍計畫早已完成,打前年起又每年從宮廷經費中撥出三十萬日元,從文武百官薪金中抽出十分之一,補充造船費用。目前,日夷已經建立了一支擁有六萬三千名常備兵和二十餘萬預備兵的陸軍,並擁有排水量七萬兩千多噸的海軍艦船。總噸位已超過……超過我北洋水師。」彷彿電擊了似的,光緒握著茶杯的手顫抖著,茶水濺在簇新的袍服上亦是渾然不覺,兩眼呆望著翁同龢,良晌方喃喃開口道:「這……這可是真的?」

「奴才也……也不大清楚。」翁同龢小心回道。

沙沙一陣響,殿角的金自鳴鐘連撞了六下,卻已是酉正時分。奕瞅眼自鳴鐘,向著兀自發怔的光緒打千兒輕聲道:「皇上,該給老佛爺請安了。」「嗯。」光緒身子顫了下,已是回過神來,「王福,你去告訴老佛爺一聲,朕料理了這邊事便過去。」說著,移目望著翁同龢急道,「他還說些什麼?」

翁同龢嘴唇咬了下,回道:「據其稱日夷早在十三年時便訂了個《征討清國策》。」似是心裡不安,他說著頓住,偷眼望下光緒,卻是滿臉焦慮地凝視著自己,遂接著道,「妄圖以五年為期作為準備,對我朝進行一場以國運相賭的戰爭。依其計畫,日夷將以主力進攻我京師,並分兵佔領長江流域各戰略要地,阻止江南我軍北上。此舉若得逞,則分兵進佔我遼東半島、山東半島、舟山群島及台灣、澎湖列島等地,並劃入其版圖範圍,其餘地方則分割成若干小國,分別依附於——」

「夠了!」光緒端著杯子的手捏得緊緊的,微微發抖,臉色也變得一片鐵青。一時間養心殿寂靜得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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