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理昭彰

火燃起來了,灰煙迷漫中一陣陣燒焦皮肉的煳臭味濃烈得嗆人……「狂徒,拖下去與本官重重地打!」翁同龢咬牙吩咐句,接著道,「吳忠,你與本官細細說來!」

眼瞅著朱啟消失在暮色之中,慈禧太后心裡直堵了團爛棉絮般挑不開理不清,遂趿鞋下炕來回踱了起來。光緒心中兀自惴惴不安,見她這般神色,更是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兩眼忽東忽西凝視了良久,方忍不住小心開口道:「親爸爸,那……那奴才秉性浮躁,口沒遮攔,與他置氣,犯不著的——」

「唔?唔。」慈禧太后似乎這方察覺光緒尚在屋中,怔了下說道,「他那點子秉性,我心裡清楚,也不怪罪他。只他不察內情胡言亂語,傳出去實在不好收拾,給他那處分也為的堵堵下邊口舌。」說著,慈禧太后嘆了口氣,「做官這麼多年,他清得一汪水似的,想來也沒甚積蓄,回頭你與他二百兩銀子吧。」光緒怔了陣,回神過來忙躬身打千兒笑道:「親爸爸聖明,兒臣代那奴才謝親爸爸洪恩。」慈禧太后兩眼凝視著窗外,似乎在思索著什麼,又似乎什麼也沒想,淡淡道:「我也乏透了,沒事你道乏吧。」

「嗻。」光緒深深躬了下身,道句「兒臣告退」便退了出去。崔玉貴捧著銀條盤進來多時,這方忍不住開口道:「老佛爺,那奴——」話音尚未落地,慈禧太后子陰森著臉開了口:「近來宮禁不嚴,門戶不緊,有些不該外頭知道的事都傳了出去!蓮英去天津籌銀子,就這幾個人曉得,朱啟又怎生會曉得?!」

「老佛爺明鑒,這可不關奴才事的。」崔玉貴滿臉惶恐神色,「奴才是老佛爺一手使出來的人,曉得老佛爺規矩,怎麼敢在外邊犯老婆子舌頭?這事……這事從萬歲爺那邊泄出去,也……也說不定的。」

「回頭告訴底下奴才,沒事少吹牛犯舌頭,若再有這等事兒,我決不輕饒!」

崔玉貴暗吁了口氣,連聲道:「是是,奴才一會兒就告訴他們,誰敢再亂嚼舌根,定抽了篾條趕出去!」

「泄露宮闈秘事,我是一定要他命的!」慈禧太后咬緊牙關,語氣重得直讓人喘不過氣來,「便你與蓮英也不例外!」因見李蓮蕪端著奶子戰戰兢兢地站在門外楹柱旁,遂擺手喚她進來。抿了口奶子,慈禧太后只覺著心裡舒暢了許多,望著李蓮蕪道,「蓮英出去了?」

「回老佛爺話,奴婢哥哥早些時已出去了。」李蓮蕪蹲萬福道了句,掃眼崔玉貴道,「如今有些事很怪,撲朔迷離,周密一點斷沒錯的,只老佛爺是包容天地的主兒,也不必為這些閑言碎語煩惱。」

慈禧太后似笑非笑了下,她這幾十年來,何種大風大浪不曾經過?只這事愈是咀嚼,後味卻愈是不佳。文武百官之間傳播,可以召集起來痛加訓斥,可以捉拿下獄、流放殺頭,而百姓們傳謠,卻是最最可怕的!更況目下有屢禁不止嘯聚鬧事的,若為此類匪人利用作難,只怕——慈禧太后端起奶子呷著,出了半晌神,說道:「你太輕看這件事了。謠言,小則傷人,大則亡國!我遇這種事從來不肯輕易放過的。」說著,慈禧太后臉上掠過一絲冷笑,移眼盯著崔玉貴道,「你這便出去告訴蓮英,將那奴才——」她沒有說下去,只抬手重重向下一揮。崔玉貴頓時明白過來,忙叩頭道聲:「嗻。」便爬起身來。正欲抬腳出門,聲音又傳了過來:「手腳利落點,若是出了差錯,你們這陽壽可就到頭了!知道嗎?!」

「奴才曉得,奴才曉得。」

朱啟滿腹惆悵,直更響三聲才矇矓睡去,遠遠聽得雄雞一聲長鳴,心知已近寅正時分,遂穿衣洗漱一番,喚醒了小廝李慶。

自朝陽門出城折而北上,因著積雪凍得路面光滑無比,及近午時,二人方趕至距京城二十里地的張家堡。說是堡,其實也只十多戶人家,朱啟本待接著趕路,只李慶已是氣喘吁吁、腳底打岔,因讓他放了行李去尋個歇腳的地兒。

李慶連敲了幾家門,裡頭都沒人答應,好不容易瞅著個人,卻急忙忙回家關門閉戶。李慶嘴裡嘟噥了句,近前敲門說話,裡間人沒有開門,只道了句東頭有客棧便再不言語。李慶迴轉來皺眉道:「怪事,你就開開門說幾句話兒,又能少了什麼?」「局勢動蕩,也怨不得人家。既然有店,不就行了?」朱啟淡淡一笑道了句,徑自舉步向東。

店老闆似早已料著他們會來,兀自守在門口,二人尚未進前已自迎了上去,笑著打千兒道:「爺辛苦了!快裡邊歇著。不知爺要點什麼?」跋涉了半日的朱啟這方覺肚中已是咕咕作響,遂淡淡一笑道:「半斤牛肉,兩斤餑餑,外帶一壺燒刀子。」

「好的,爺您先歇著,立馬便上來。」店老闆說著高聲吆喝道,「老三,半斤牛肉、兩斤餑餑外加一壺燒刀子!快點,莫讓爺候久了!」抹把臉門口處坐了。朱啟掃眼四周,卻見酒肆里除了自己與李慶,西邊牆角桌上早已坐著二人,一個穿天青風毛底綢夾袍,一個穿絳紫棉袍,雖背對著看不清面孔,只看身形,朱啟便想起一人來。他的心陡得一跳,漆黑眉毛不由攢成了「八」字。

「爺您怎的了?」李慶詫異地望著朱啟,「可是受了風寒,身子骨不舒坦?」朱啟淡淡笑著收了目光,搖搖頭正欲言語,卻見店老闆鬼頭鬼腦兀自與一麻臉夥計嘟噥著什麼,心下更是犯疑,擠眼色示意李慶,道:「沒事的。將東西包了,咱邊吃邊趕路。」說著,自懷中掏了塊碎銀放桌上便站起了身。

「哎。爺,您這怎的要走?」店老闆見狀,急步上前攔了,笑道,「酒還不曾上來呢。」朱啟審視了眼店老闆,道:「出來大半年日子,眼瞅著年關已至,還是早些趕回家的好。」

「急也不在這片刻光景。爺您便不憐惜自己,也該為這位小爺想想呀。大冷的天兒,可真難為他了。」店老闆說著,轉臉向著裡間大聲罵道,「老三,你他奶奶的手底下能不能快點?!」見李慶業已包好餑餑、牛肉,朱啟拉了李慶的手,道句:「多謝美意,只在下思家之心甚切。來春在下北上,定來貴店多盤纏幾日。」便欲出去。

「爺您這不看不起敝店嗎?要讓他人曉得,還不以為咱這店虧了主顧?」

「掌柜的如此不是有些強人所難嗎?!」朱啟說著推把店老闆,奪門便出。角落處二人見狀,「嗖」地站起身,騰身一躍便追了出去。

「阿敏阿,你卻要怎樣?!」朱啟嘴角肌肉抽動了下,「莫忘了這可是皇城重地,天子腳下!」阿敏阿冷笑著甩手將辮子拋了腦後:「朱大人不說強人所難嗎?」

「怎講?」

「我欲取你性命,你可願意?」阿敏阿跨前一步,「這難道不是強人所難嗎?」說罷,他仰臉「哈哈」大笑起來。朱啟身上汗毛一乍,轉身欲跑,只那身穿絳紫棉袍的漢子早已堵住了去路,遂復折身定神道:「我與你往日無仇近日無怨,你為何如此?!」

「告訴你又何妨?」阿敏阿笑著,「這可是李大總管的意思。」

「他?」朱啟此時已完全鎮靜下來,心知此一劫是萬萬避不過去的,遂假咳一聲丟眼色與李慶,拉著李慶的手亦已鬆開。阿敏阿點頭道:「不錯。誰要你好好的官不做,偏要去摸老虎屁股?」說話間阿敏阿搖了搖頭,「看你可憐,本想讓你舒舒服服地上路,殊想你卻這般警覺,如此只怕要受點苦了。」

「在下認命了。只這孩子年紀小,求二位與他條生路如何?」朱啟說著躬下了身,忽地,只見他雙手一伸,死死抓住了阿敏阿雙腳:「慶兒快跑!快跑!」阿敏阿不防他有此一招,直氣得黃板牙咬得咯咯作響,彎腰伸出蒲扇般大手向著朱啟頸部便砍了下去。朱啟悶哼一聲,只兩手仍自死死抓著阿敏阿,任阿敏阿使出吃奶力氣卻愣是分不開他雙手,眼見李慶已奔出二十米開外,急道:「吳忠!快把那兔崽子抓回來!」

李慶兀自向前跑著,忽聽身後一聲悶哼,腦子頓時漲得老大,不由轉過身,卻見阿敏阿的徒弟吳忠正自奔了過來,心下不由又是一陣恐懼,復轉身欲再逃時,腳底下一滑便跌倒在地上。

「兔崽子!」吳忠伸出大手,扯衣領將李慶拖了起來,「看你往哪兒逃?!」李慶情急間亂踢亂抓,口中大喊著:「救命呀!救命呀!」

「叫!讓你叫!」吳忠說著扯衣襟欲堵李慶嘴,不防李慶嘴一張,卻將他手下死力咬住。「啊——你這兔崽子,屬狗的呀?!」說著,抓住李慶衣領的手不由鬆開。李慶見狀,抬腳照著吳忠襠部猛揣了下轉身便跑。

阿敏阿好不容易掰開朱啟雙手,一閃眼見李慶撒腿狂奔,直氣得臉色鐵青,如香灰一般,抬手從袖中掏出飛鏢擲了出去。聞聽腦後生風,李慶忙不迭轉臉,卻見一物事閃著寒光如疾電般向自己襲來,欲躲時哪裡還來得及?撲通一聲,身子如麥垛子似倒在了地上。

「好,太棒了!」見此情景,麻臉夥計老三竟拍手喝起彩來。「好你個頭!」阿敏阿怒斥道,「你們兩個,去將那二人拖進來。」說著,徑自移腳進屋,揀門口處凳子上坐了。不大工夫,店老闆並著夥計將朱啟主僕二人拖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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