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慈寧諫諍

……此番李蓮英隨行,非但有違家法,且以刑餘之輩廁乎其間,只恐唐監軍之禍復現於我大清。奴才懇請老佛爺依我朝家法,重處閹宦李蓮英!

又是一年一度的冬至。往年此時的北京城皆是紅火熱鬧開鍋稀粥一般。但今年恰遇嚴寒多雪,似乎十一月以來天便沒怎麼晴過,只苦了一些買賣人家,街上連個鬼影也無,又哪來的生意?悶坐在暖烘烘的轎子里,伯彥訥謨祜直覺著心裡塞了團破棉絮般挑不清理不開。一連多日,他都被這種莫名的惆悵困擾著,他不知道,到底會發生些什麼。

「老爺,到了。」不知什麼時候,轎子停止了晃動。伯彥訥謨祜愣怔了下掀轎簾出來,仰臉長吸了口凜冽的空氣,自懷裡摸出懷錶看時,卻已近巳時,忙不迭遞牌子進了大內。至養心殿外,恰見王福躡手躡腳自殿內出來,伯彥訥謨祜忙輕步上前,嘴唇翕動著剛開口喚了聲:「總管——」卻聽裡間光緒已開口問道:「外間什麼人?!」

「臣伯彥訥謨祜恭請聖安!」

「外邊候著。」

聽著光緒冷冰冰的話語,伯彥訥謨祜只覺著心裡揣了個小鹿一般,隔窗偷眼望時,卻見光緒盤膝坐在東暖閣大炕上,臉色陰沉。下邊孫毓汶、翁同龢眾人皆直挺挺地站著,也是一語不發。一時間,養心殿里外靜寂得便針落地都聽得見,唯聞殿角罘罳旁的鐵馬被風吹得叮叮作響。

「就只因為兩個護軍一時失職,便釀成這麼大的禍事?」良久,光緒方抬眼掃了下眾人。

「確是那兩個奴才在貞度門值守時,將燈籠掛在柱子上,結果蠟燭烤燃了柱子所致。」孫毓汶輕咳了聲,小心回道。

「你們議著此事怎生處置?」

「將那兩個奴才判了斬監候,待秋後處決。」說著,孫毓汶偷眼掃了下光緒,「另外,皇上大婚在即,而想要重修太和門,沒有幾年光景是斷不可能完工的,所以奴才們議著,現下便趕緊清理火場,然後再找些能工巧匠,搭建一座臨時的彩棚。不知皇上以為如何?」

「但只處置那兩個奴才,太輕了!回頭擬道旨意,內務府大臣、步兵統領等相關人員皆降級罰俸。至於臨時搭建彩棚,朕意可行。」光緒端杯啜了口奶子咽下,「對了,可有醇王爺的消息?」

「回皇上,據李鴻章電,醇王爺一行已在返京途中,約摸這幾日便可回京。」孫毓汶正自愣怔間,忙躬身道。

「嗯。」光緒輕輕點了點頭,呷口茶接著道,「老佛爺方傳旨,要朕率你們隨她去鍾粹宮進香,你們看——」孫毓汶、剛毅齊聲道:「臣恭領聖命。」只翁同龢對這檔子事打心眼兒里不贊成,躊躇了下,開口道:「臣今兒當差,臨時進來奏事,皇上沒有別的旨意,臣還得回去,不敢誤了國事。」

「朕不強人所難。你既當值,朕也好向她老人家交代了。孫毓汶,你先過去,告訴老佛爺朕立馬過來。」說著,光緒移眸掃了眼窗外。窗外,灰茫茫的蒼穹中雪花在哨風的吹拂下無力地飛舞著,彷彿在向凝視它的主人乞求著什麼,「順便讓伯彥訥謨祜進來吧。」

「嗻。」

伯彥訥謨祜進宮後便一直在殿外候著,這種情形以往可從沒有過的。兀自心裡十五個吊桶打水價七上八下時,聽得宣召,忙強自定神進殿來,跪地叩頭道:「臣伯彥訥謨祜給皇上請安。」

「嗯。」光緒冷哼一聲,端起案上的奶壺自斟自飲了杯方移眼瞥了下伯彥訥謨祜,「你可知道,那爾蘇那奴才經常坐運水車裡混進後宮!」

「臣……臣不知。」寥寥數字,卻無異于晴天霹靂,伯彥訥謨祜驚恐得睜大了眼,翕動著嘴唇。

「你敢說不知?!」

「皇上明鑒,臣真的不……不知道此事。」

「如此朕便信你這次。」光緒掃了眼伯彥訥謨祜,長長吁了口氣,道,「你父僧格林沁轉戰大半生,方為你等掙得今日這點家業,須得好好珍惜才是!」

「臣曉得。」

「好了,你跪安吧。」

「嗻。」

望著伯彥訥謨祜顫巍巍的背影,光緒只覺著心中塞了團破棉絮般挑不開理不清。抬眼望了望殿角的大自鳴鐘,卻已近午時,遂披了外衣,徑奔慈寧宮而去。

守門太監望見光緒過來,忙飛奔進去與慈禧太后傳信。慶郡王奕劻、貝勒載漪等一干文武百官、王公貴戚早已等在門口,見光緒過來忙不迭跪下請安。「罷了吧。大冷的天也難為你們了。」光緒虛抬了下手,說道,「有差事的回去當差,沒差事的隨朕過去就可以了。」說罷舉步進了倒廈大門。至西廂房廊下,凝神細聽,卻鴉雀無聲,光緒眉頭微皺,輕聲道,「兒臣恭請親爸爸聖安。」

「進來吧。」

抬腳進屋,卻見慈禧太后臉色陰鬱地斜倚在大迎枕上,靜芬偏坐一邊,輕輕與她拿捏著雙腿;太妃烏雅氏、郭絡羅氏、七格格、葉赫那拉氏皆廟中泥胎似呆坐一旁、動也不動,光緒心下不由一緊,凝神正欲行禮請安,只聽慈禧太后已開口道:「行了!你也不看看都甚光景了,還曉得過來?!」她臉上像掛了層霜,語氣也似枯柴一樣乾巴。

「奴才們奏呈太和門失火一事,故兒臣耽誤了下。」光緒躬身小心道,「兒臣意思,那兩個犯事的奴才,依例處以斬監候。相關職司人員皆降級罰俸。不知親爸爸意下如何?」

慈禧太后冷哼了聲,道:「你這不都處置過了嗎,還說這些做甚?!」光緒猶豫了下,道:「親爸爸,兒臣……還有件事,近來蒙自、阿迷等處相繼發生疫災,兒臣意思——」

「夠了!我看你壓根便不歡喜陪我禮佛!」慈禧太后說著坐直了身子。光緒身子一顫,道:「親爸爸,兒臣怎敢有這種心思,實在是——」

「行了,你去忙你的事,免得在我面前礙手礙腳!」

「這——」

「道乏吧!」

「嗻。」光緒低應一聲轉身出屋,仰臉望天,這方發覺雪花雖仍自飄著,卻已較先時小了許多,似有放晴的跡象,只哨風依舊吹個不停。

回到養心殿,獨自一人坐在空落落的大殿里,一種莫名的惆悵然忽襲上心頭。窗外倒捲風不時撲進來,封得嚴嚴實實的雙層窗紙不時一鼓一吸,居然也會有涼絲絲的風吹進來。光緒起身踱了幾步,至炕前躺了,扯過案上幾份奏章,卻都是告緊求銀子的,心裡更塞了團破棉絮般堵得慌,遂撂了一邊,靜靜躺著凝視殿頂,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又似乎在側耳傾聽外邊微嘯的風聲。不知過了多久,殿角人許來高的金自鳴鐘沙沙一陣響,噹噹連撞了兩聲,彷彿四周都在呼應。

「王福嗎?」聽屋內響起輕手輕腳的聲音,光緒張口道,「給朕斟碗參湯。」沒有聲響,只輕微的腳步聲去了又來,光緒伸手接過碗,轉身時方發覺卻原來是長敘的女兒他他拉氏:粉瑩瑩的瓜子臉,懸膽膩脂一樣的鼻子下一張櫻桃小口緊緊抿著,一雙如月明眸卻已桃兒般紅腫,兀自幽幽地望著自己。光緒「嗖」地坐直了身子,道:「怎的了?誰欺負你了?快告訴朕!」

「沒……沒那回事。」他他拉氏秋波淡淡地向光緒身上一掃,「萬歲爺,奴婢想……想求您件事兒……」說著,她低下了頭。

「什麼事?」

「奴婢求……求萬歲爺讓奴婢出宮去吧。」他他拉氏的眼睛又不自禁濕潤了,長長的睫毛像是不勝負擔太多的悲傷,沉重地合了起來。

光緒伸手拉過他他拉氏,她如雲的秀髮在他寬闊的胸膛上起伏著,就像是平靜的湖泊中溫柔的波浪似的。他輕輕撫摸著這溫柔的波浪,天地間的一切,此時都像是已經靜止了下來,他感覺到了她心跳的聲音,但卻似乎是那麼遙遠:「可是老佛爺——」

「不……不是。」他他拉氏抬起頭望眼光緒,見光緒兩眼閃著光亮兀自凝視著自己,忙又低下了頭。這一望的感覺是文人騷客費盡心機都無法吟詠出來的,因為世間沒有任何一種語言和文字能描繪出這一眼的深意!

光緒輕輕抬起他他拉氏的面頰,拭了拭那晶瑩的淚花,喉頭哽咽道:「讓你受委屈了,都是朕的不是。你……你想哭便哭出來吧,那樣許會好受些。」他他拉氏強忍著的抽泣終於化成失聲的痛哭,鬱積著的悲哀,也隨著這失聲的痛哭而得到了宣洩。但光緒的心情,卻沉重了起來。望著外頭似陰似晴的天,怔怔地,彷彿在傾訴,又像是自言自語,深深地舒了一口氣:「為什麼?朕究竟什麼地方得罪了她?!」

他他拉氏身子雷轟電擊般顫了下,抬起頭,垂下;垂下,復抬起,心房的跳動混合了悲夢的初醒,在這剎那,她似已忘記了自己所有的悲哀。她不安地坐直腰身,幽幽長嘆一聲,張了張嘴唇,眨了眨眼睛,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良久,方輕呼了聲:「萬歲爺。」

「唔?」光緒怔了下,回過神來徑自抽手拭了拭濕潤的面頰,見他他拉氏欲縮手,忙不迭又緊緊抓住,語聲中竟似帶著顫音,「不要離開朕,好嗎?」「奴婢也……也捨不得萬歲爺您的。」他他拉氏說著眼中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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