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弄巧成拙

「這樣就有銀子了?也虧你能想得出來。往好說,上邊壓根不會與你;往壞說,上邊吃不準還正打著你的主意呢,這些你想過沒有?」

中秋節後,天便沒有一日晴好,時而細雨綿綿,時而豪雨如注。地處東安門外冰盞衚衕的賢良寺,由當年的怡賢親王的宅第改建而成,建築恢弘,雕樑畫棟,飛閣流丹。凄風冷雨中,雖給人一種蕭瑟之感,卻亦別有一番情趣。

這日申時,凄風冷雨中,一隊絡車緩緩行了過來,幾十名軍士簇擁著頂綠呢官轎。轎旁一人,三十五六年紀,四方國字臉上兩道濃黑的卧蠶眉微微上挑,露在油衣外的黑辮直垂到腰間,慢慢地擺動著,滴著水。他騎在馬上,雙目直視前方,似乎在思索著什麼,又似乎什麼也沒想。他,便是北洋水師定遠艦管帶劉步蟾。

見已抵門前,劉步蟾下馬上前,向著綠呢官轎中昏昏欲睡的直隸總督李鴻章拱手道:「大人,到地方了。」

「唔?」李鴻章支吾了聲,掀窗帘,這方察覺已到了地方,遂呵腰出轎。風雨襲來,他的身子不由得一哆嗦,劉步蟾見狀,忙解了身上油衣給披上。此時早有軍士叩開了門,李鴻章徑偕劉步蟾沿抄手游廊逶迤東行。甫至盡頭,管事已聞得消息迎了出來:「卑職給大人請安。先時接消息說大人明兒辰時方可進京,不想這時便到了。快,給老爺和劉大人熬碗參湯先送進來。」

說話間已至後院卧房,屋裡不知何時已生了爐子,進屋來,李鴻章只覺身子骨暖烘烘舒暢了許多。更衣復喝了碗參湯,李鴻章懶洋洋地斜躺在椅子上,這方掃眼眉頭緊鎖的劉步蟾,道:「怎的,這一路上還想著呢?」

「是。」劉步蟾亦已換了衣裳,只那參湯卻點滴未進,「卑職總以為大人此次太……太草率了些。我水師缺銀子,盡可向朝廷開口,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卑職相信老佛爺總會撥銀子與咱們的。如此雖時日許會長些,但卻穩妥。想借閱兵來使老佛爺壯我水師,實在……實在有些冒險,卑職擔心會弄巧成拙,反被老佛爺將咱剩的那些銀子挪了去。」「我也知這樣不把穩的。隻眼下老佛爺心思全在園子上,又怎會輕易答應?日夷大肆擴軍,若一旦犯我天朝,到時咱怎生應付?只怕現下這些艦隻也難保吶!」李鴻章苦笑了聲,無奈道,「時不我與,這也是沒法子的法子。雖冒險些,卻也有一線希望。至於那筆利錢,存在洋行里,只你我幾人知道,又怎生會泄了出去?」說著,他移眼管事問道,「可曾見過七爺?」

「卑職接大人書信後便去過多次了。」管事眉頭微皺,「只每次都沒進門便被擋了回來。聽說是七爺身子染恙,萬歲爺諭旨非軍機任誰人也不與引見。」

李鴻章忽地坐直了身子:「七爺患的什麼病?」

「不清楚。只據情形看,似乎不輕。」

李鴻章彷彿電擊般身子顫了下,復無力地躺倒在椅子上。一時間屋內靜寂得針落地都聽得見,唯聞自鳴鐘不甘寂寞的沙沙作響聲和枯樹黃葉被冷風吹打發出的瑟瑟聲。不知過了多久,只聽李鴻章長嘆了口氣,喃喃自語道:「如此可怎生是好?」

「大人,依卑職意思,不如我們明日便離京返津,上頭若問起,便說——」

「說什麼?!摺子已遞上去,豈有撤下來的道理?虧你跟了我這多時日!」李鴻章冷責了句,心裡只覺塞了團破棉絮般煩躁不安,再也坐將不住,起身腳步囊囊踱著快步,卻總也想不出個萬全的法兒。

劉步蟾卧蠶眉緊鎖,沉思了會兒,復開口道:「七爺督著海軍衙門,心自向著咱們,若他去那再好不過。只——大人,依卑職意思,眼下最緊要的是能見到七爺,看情形究竟如何,即便見不著,也該探個准信,再思對策。」李鴻章點了點頭:「對,我這便去六爺府。」說著,他掃了眼那管事,「你再去七爺那邊,說我已抵京,有要事求見,一有消息馬上到六爺府告訴我。」

「嗻。」

至大翔衚衕鑒園,已是酉牌時分。因著熟客,不用通稟吳義便導了李鴻章進來。過銀安殿沿甬道逶迤前行至月洞門,復折而向西,不大工夫便至書房。吳義猶豫了下,正欲開口說話,不想李鴻章已徑自急步踱了進去,打千兒躬身道:「卑職李鴻章給六爺請安了。」

「喲,少荃呀。你幾時回的京?」奕怔怔地站在窗前,聞聲轉身臉帶一絲笑容道,「來來,快坐著。」李鴻章拿捏著身子坐了,乾咳兩聲答道:「卑職這剛抵京時間不長。六爺一向身子骨可好?」

奕端杯呷了口奶子,輕吁口氣望著李鴻章道:「我這算是馬馬虎虎吧。可去了你七爺那邊?」「還沒呢。」李鴻章正尋思著如何開口問話,聞聽便道,「卑職方一進京便聞得七爺有恙在身,非軍機任誰也不見,不知七爺他究的怎樣?」

「這個……這個嘛,可不好說吶。」雖說李鴻章是自己使喚了二十多年的奴才,可如今自己已無職無權,他還會像以前那般嗎?消息若泄了出去,只怕——奕凝神望著李鴻章,沉吟片刻,終心懷戒心道,「你如今正受上邊寵用,過府看看不就清楚了?他人雖說不見,你少荃去了七爺他能不見嗎?」

「六爺說笑了,少荃又與他人何異?都一般做事的奴才罷了。」李鴻章說著苦笑了聲,「少荃跟六爺辦差少說也有二十年了,少荃怎樣,六爺還不明白嗎?但求六爺明言相告,少荃若泄了丁點兒出去,便——」

「你這說哪兒的話來?只——」奕說著頓了下,若有所思地接著道,「你這次進京為的何事?」李鴻章心知奕心存戒意,索性敞開了心思道:「為的還不是水師的事嗎?雖說現下是購了些艦艇,可以說是略具規模,但若真有戰事,只恐應付不下來的。早時我遞摺子懇請朝廷簡派大員去天津看看,七爺壓著沒呈上去,讓卑職三思。卑職上月二十日又遞摺子,卻依然沒得消息,故而——」

「應付不下來卻要朝廷派員檢閱,你這葫蘆里究竟賣的什麼葯?」不知真的不懂還是故意裝傻,奕用詫異的目光掃了眼李鴻章,道。

「銀子。」李鴻章無奈地笑了笑,道,「如今日夷舉國上下大興海軍,其目的還不是圖我大清?!以我水師目前實力,若不速速再購利艦,不遠將來便難與其匹敵。然朝廷卻總不撥銀子——」說著,他長嘆了口氣。

「這樣就有銀子了?也虧你能想得出來。往好說,上邊壓根不會與你;往壞說,上邊吃不準還正打著你的主意呢,這些你想過沒有?」

「卑職何嘗不曾想過,只又有什麼更好的法子?卑職只有寄希望於這天了,但願老天慈悲,憐我一片苦心。」李鴻章說罷仰視著黑沉沉的天穹。奕望了眼愁容滿面的李鴻章,長嘆口氣道:「你呀,只怕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吶!」

「卑職——」攢眉蹙額望著奕,李鴻章只覺著一股寒意自內心深處悄悄爬了上來,半晌,方道,「希望雖渺茫,卻還有那麼絲,卑職只有抓住它了,不然將來——那我水師損失是小,社稷安危可就大了呀。七爺督著海軍衙門,卑職尋思上邊但准奏,總脫不了他的。想他總不至於對此置若罔聞、視而不見吧?」

「那是自然的。你跟你七爺做差也有年月的了,難道還不了解他嗎?」奕似笑非笑,道,「不過,你七爺這次只怕是去不成了。」

「他——」

「這個──」

「六爺還不放心下官?」

「你七爺那身子骨怕是很難再好起來了。」似乎擔心李鴻章聽不真切,奕掃眼四下略提高了嗓門。

窗外,突地一道明閃,將書房內外映得一片慘白。緊接著,彷彿就在頭頂,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雷驚得李鴻章渾身激靈一顫!他滿腹狐疑,久久凝視著奕,不知過了多久,方聽得他喃喃開口說道:「這……這是真的?」「嗯。」奕點頭應了聲,仰視著蒼穹,閃電不甘寂寞般在雲層後舞蹈,狂怒地將它刺眼的光從雲縫中激射出來。

彷彿被判了死刑的囚犯,李鴻章廟中泥塑佛胎般一動不動,只嘴唇翕動著:「這麼……這麼說七爺他真的不能……」他沒有再說下去,但奕已曉得他心裡想著什麼,點頭道:「可以這麼說。你七爺若再經此番折騰,只怕壽限也就到頭了。這萬歲爺可是說什麼也不會答應的。」

「那依六爺您的意思,卑職現下該怎生處置才好呢?」

「我也別無他策,只有寄希望於老佛爺能派個知你心意的人過去了。」奕話音方自落地,外間廊下卻已傳來吳義的聲音:「王爺,李大人屬下求見。」

「叫進來吧。」

「怎樣?」先時那管事甫一進門,李鴻章便急道。那管事渾身淋得落湯雞般,也顧不得揩臉上雨水,向奕躬身請了安,忙回道:「七爺讓大人這便過去呢。」

「好、好。六爺,卑職這先告退,擇日再登門造訪。」李鴻章說著連聲吩咐道,「快,給我備油衣、備馬!」此時呼天嘯地的傾盆大雨已經籠罩了黑沉沉的鑒園。

急匆匆打馬趕到醇親王府門前,李鴻章已是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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