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事與願違

只見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叩頭哽咽道:「親爸爸,兒臣他事都可依您老人家,只此事乃兒臣終身大事,就求老佛爺讓兒臣做一回主吧。」

接到去天津的懿旨,楊立山心裡直喝了蜜一般,急匆匆趕到醇王府回了園子事宜,回到府邸看錶時卻已是酉正時刻,遂吩咐下人們備了行李,便擁著福晉徑自歇息。次日天邊剛露出魚肚白,楊立山便出了京城。京津兩地間說來也只百許里地,然一路上遊山玩水,待抵天津時已是時近九月。

這日酉中時分,眼見驕陽已自西斜,楊立山方吩咐打轎奔直隸總督衙門。其時太陽雖已偏西,卻依舊曬得大地熱氣蒸人,街衢上極少行人,連狗都熱得在樹蔭下四腳撲地吐著舌頭。楊立山一進轎便被烤人的熱浪給逼了出來,皺眉欲待重回驛館,卻已出來,遂吩咐換了乘竹絲涼轎,這才逶迤前行。

至直隸總督衙門呵腰出轎,楊立山簇青的額頭上已布滿了豆大的汗珠,抬腳,拭了拭汗水放眼看時,但見總督衙門寬敞的三間廣廈正門緊閉,兩尊漢白玉大獅子旁,幾十名軍兵持槍挎刀,頭上汗珠子雨柱般往下淌著,只釘子似挺立,目不斜視。照壁前大鐵旗杆上書有「欽命直隸總督李」七個大字的帥旗在驕陽下無力地垂著。楊立山看罷,忍不住開口道:「真夠氣派的。」

「做什麼的?還不快快走開?!」一個當值的軍兵見楊立山四處張望,厲聲喝道。

「京里來的!」楊立山身邊的長隨朗聲道。

那軍兵見楊立山的長隨滿臉不屑的神色,知道來頭不小,正待上前行禮,早有一個堂官疾趨而出,直至楊立山面前打千兒賠笑道:「大人萬福金安!敢問大人──」

「瞎了你的狗眼!」不待楊立山言語,身邊長隨開了口,「內務府楊大人也不識得?快進去通稟你家大人!」那堂官怔了下,膽怯地看了看楊立山,說道:「大人多擔待,制台大人正在會晤法國使臣,概不接客。大人有事小人隨後可代為——」

「老佛爺的旨意,你也能代嗎?!」楊立山冷哼一聲道。

「這——不知欽差大人駕到,得罪之處還望大人多多見諒。大人稍候,小的這便去稟報制台。」說罷火燒屁股般便奔了進去。不多時,只聽三聲沉悶的炮響,總督衙門緊閉的中門嘩然洞開。旋即,直隸總督李鴻章穿著一件寬大的九蟒五爪袍子,外邊套件錦雞補服,琉璃頂子上雙眼花翎顫巍巍的,方步出來。

「臣李鴻章恭請老佛爺、皇上聖安!」李鴻章徐步上前甩馬蹄袖跪了,磕響頭道。

「聖躬安。」眼見這個被朝廷倚為長城般的人物出來,楊立山已自稍稍收斂了臉上的傲氣,朗聲答了句,旋即面帶笑容道:「總督大人,此處說話不方便,可否移駕——」李鴻章兩道已是半蒼的一字眉微皺了下,道:「如此請大人移駕書房。」說罷手一讓便導著楊立山進去。

至書房,吩咐下人擺了香案,李鴻章正欲跪地接旨,卻被楊立山止住:「大人請起,只幾句話而已。」說著,徑自桌上碟中揀了顆冰糖荔枝丟嘴裡細細嚼著。

李鴻章猶豫了下,道:「不知老佛爺有何旨意傳與下官?」

「大人急甚,好歹讓我喘口氣呀。這鬼天氣真蒸籠般烤得人難受。」

你不急,我那可還有個難纏的恭思當(Er stans)在那候著呢!李鴻章臉上掠過一絲不快,冷聲道:「既如此,欽差大人便先歇著,本官有事去去便來。」說罷便欲離去。楊立山見狀,忙「咕咚」一聲咽了滿嘴的荔枝,起身拉了李鴻章坐下,笑道:「大人真好急的性子。是這樣,老佛爺這陣子尋思著想將洋人那北堂遷了,故而讓下官親自前來與大人您說一聲。」

《中法新約》1885年11月28日於北京交換批准後,法國駐華公使戈可當(M.G.Gogordan)復與李鴻章在天津簽訂了個《中法越南邊界通商章程》,規定中國開商埠兩處,允許法國在商埠設立領事館。同時,還議定了進出廣西、雲南邊界貨物的稅則:凡進口稅減收五分之一,出口稅減收三分之一。由於該章程沒有達到法國的預期目的,所以在章程草案傳至巴黎後,法國政府不予批准,並派使臣恭思當來華,再行磋商。

李鴻章正被這事搞得焦頭爛額,不想卻又來了樁棘手的事兒,當下半蒼眉毛不由緊皺了起來:「此事先時已有交涉,那法人究是不肯。如今重提,只恐——」楊立山仰臉笑了兩聲,望著李鴻章道:「此事放別人身上興許是難了些,不過對大人您來說,怕不值得一提吧。實話說與大人,這個肥差若非李總管極力向上邊推薦,說不準還——」楊立山說著喚屋外長隨進來,伸手接小包遞與李鴻章,「這二斤上好銀耳,是下官臨離京時李總管讓帶與大人您的,說這東西配上冰糖熬化了,隨時進補,於身子骨最是有益的。」

聞得李蓮英亦攪了進來,李鴻章心中更是叫苦不迭。那尚是在光緒初年,李鴻章奉旨進京,不想連著四五日進宮,卻連慈禧太后影子都未見著便被李蓮英給擋了回來,回頭一打聽,是因為自己沒孝敬他,不給傳喚。想自己堂堂大清國的封疆大吏,卻要給一個奴才送紅包,李鴻章不由怒火三丈,索性便來了個不理睬。後來隨著恭親王奕見著慈禧太后提及此事,誰曾想慈禧太后卻只莞爾一笑,道:「你堂堂一個總督,還愁沒銀子使?塞與他些不就是了?」便不了了之。李鴻章這方曉得那李蓮英權勢之顯赫,又聞得他心胸甚是狹窄,回頭忙不迭備了一萬兩銀子親自送到府邸,方將李蓮英心中怨氣壓了下來。自此,李鴻章對李蓮英便是敬畏有加,唯恐開罪了他討來橫禍。當下聽楊立山言語,李鴻章已知李蓮英葫蘆里賣的什麼葯,無奈地搖頭苦笑了一聲,說道:「李總管這番美意,本官可真有些生受不起吶。回頭你返京勞煩轉告李總管,本官多謝他這番舉薦之恩了。」

「大人放心,下官一定代為轉告。」楊立山點頭笑道。

「大人此次前來,不知上邊可還有什麼話兒?」

「沒──」楊立山怔了下,忽然想起什麼似的伸手拍了拍腦門兒,笑道,「大人不提下官倒差點忘了,真罪該萬死。上邊說了,此次搬遷一事,新址由他們選,新教堂亦由他們建,只一條,那新建教堂不得高於五丈,鐘樓亦不能高於屋脊。」

李鴻章呷了口茶,望著楊立山:「沒了?」

「沒了。」

「那銀子呢?多少?由哪兒出?」

「這個下官便不清楚了。不過大人既然提起,下官回京見著老佛爺可代為陳奏。」

「如此本官多謝了。那法使恭思當尚在前廳候著,請恕本官無禮。」說罷轉臉吩咐了下人幾句,李鴻章便抬腳急匆匆出了屋。甫至廳前甬道,只聽裡邊傳來陣陣吵叫聲,李鴻章怔了下,忙一路小跑進來,卻見那恭思當滿臉怒色,正自操著生硬的漢語嚷道:「你們,口口聲聲禮儀之邦,卻做出這等事來,你怎麼向我解釋?」

「公使閣下息怒。」李鴻章抬袖拭了拭額頭上的汗水,賠著笑臉道,「本國太后老佛爺懿旨駕到,本官實在是脫不開身,還請多多擔待、多多擔待。」恭思當藍眼珠直勾勾地盯著李鴻章:「我不管是你們老佛爺還是你們皇上,你如此舉措,便是失禮!」

「是本官失禮、是本官失禮。公使閣下請坐,咱們接著談正事。」李鴻章躬身拱手賠了不是,眼見恭思當返身坐了,方吁口氣乾咳兩聲道,「方才本官所提之事,不知公使閣下考慮得怎樣?」

「方才我已與你的屬下說了,」恭思當神情似乎緩和了些,「此事我萬萬不能接受。」

李鴻章蒼白的臉上眉棱骨微微一顫,口嚼茶葉半晌方捋須說道:「公使閣下不知可曾聽說英國在我隆吐山之事?」恭思當怔了下,略帶詫異之色地望著李鴻章道:「聽說了。不知總督大人——」

「您想必也聽說了,英國此番進入藏地,雙方鬧得甚是不愉快。」李鴻章瞥了眼恭思當,似笑非笑地說道:「南境比不得中原之地,民智遲鈍。貴國倘一再堅持先始之條件,只恐惹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是嗎?」恭思當冷哼了一聲,道,「不過,總督大人但請放心,我國有的是軍隊,有的是大炮利艦,若果真有您說的所謂麻煩,我們有足夠的力量將其擺平。總督大人相信嗎?」

「相信、相信,對於貴國的實力本官何時又曾懷疑過呢?本官只是擔心由此而影響了貴我兩國的友誼而已。」李鴻章尷尬地道了句,正尋思著如何開口,靜坐一旁的屬官忽然插口說道:「公使閣下,貴國一再堅持,不外乎為著銀子——」

「閣下如此說話不覺有失禮儀嗎?誰又告訴閣下我國是為了貴國的銀子?!」恭思當滿臉的不快。

「混賬,怎可這般說話?!」李鴻章見屬下還待開口說話,忙丟眼色止住,賠笑道,「公使閣下,不過依本官看來,這倒不失為一個法子,你以為如何?」

「我國不缺銀子,便真缺亦有他法取得,不勞總督大人費心。」

「公使閣下這麼說豈不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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