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端倪漸現

「好,很好!」慈禧太后萬沒想到素日里百依百順的光緒竟敢當著奴才們與自己唱反調,一張臉頓時青一陣紫一陣,兩眼閃著幽幽的寒光,厲聲道,「你說說看,為何要給他處分?!」

光陰荏苒,如白駒過隙,不知不覺間,光緒十一年的春天已然降臨人間。

黃河兩岸大江南北廣為人知的陳年老店「紀家客棧」坐落在護城河邊的西便門大街上。因著環境清幽,各地舉子進京應試多以此處作為歇息之地。眼下會試期已過,生意自然清淡了許多。雖已時近巳正時分,偌大個門面里卻只稀稀落落地坐著三五個客人。

「真晦氣!」一個二十上下、五短身材的夥計背靠著櫃檯,抬眼望望天色,滿腹牢騷道,「我說順義哥,咱整日這般光景也不是個事兒呀,您沒聽前門『德祥樓』那小子說嗎?他們那可是天天爆滿,每日里便是賞銀也比咱工錢多呢。您瞅瞅能不能——」

那喚順義的似乎剛從外邊回來,額頭上的汗水晶光發亮,聞聽此言,抬袖拭了拭汗水,冷冷道:「吵吵什麼?皇上不急急死太監,你操的哪門子閑心?莫不是你小子想腳底抹油──開溜了?」

「瞧順義哥您說的,小六子是那種人嗎?我這不也是為著店裡好嗎?」小六子略一遲疑,嘿嘿乾笑了兩聲,「對了,順義哥,您可千萬莫向掌柜的說我——」「罷了。」瞅著小六子一臉的尷尬樣,順義遂放緩了語氣,「掌柜的怎樣你也曉得,只要你好好乾,掌柜的絕不會虧待你。」

「那是那是。」

「譚公子想必也起來了,你去吩咐做碗麵條給送進去。對了,將辣椒、生薑多放些,知道嗎?」

「哎。」小六子答應一聲,轉身便欲離去,卻聽得裡邊已傳來話語:「是順義回來了嗎?」話音落地,從後院踱進一個人來。但見那人二十左右年紀,中等身材,一身裝束雖不奢華,卻是乾淨利落。清秀的面孔上,一對黑漆漆的瞳仁顧盼生輝,瀟洒飄逸、玉樹臨風,只面色顯得過於蒼白了些。順義瞅著忙疾步上前打了個千兒道:「公子爺身子骨還未完全恢複,怎的就出來了?您還是回房歇著吧,小的這便吩咐——」

「不必了,這幾日覺著好多了。再說整日價待在屋裡,這心裡也悶得慌。」那譚公子說著四下張望了眼,「紀叔呢?不在嗎?」

「掌柜的今兒一大早去了天津,過幾日方能回來。公子您若有事儘管吩咐。」

「嗯──這樣也好。」

「公子,您——」

「哦,沒什麼。」譚公子失笑,「不是說過了嗎,怎的還一個勁兒地公子長公子短的?莫不是看不起我譚嗣同?」

譚嗣同,字復生,號壯飛。出生於湖南瀏陽官宦家庭,自幼聰穎過人,少年時便拜瀏陽著名學者歐陽中鵠為師,學識名於兩湘。此番因事北上,只不想進京時日不久便染恙在身。

「公子您這不折俺順義陽壽嗎?公子抬舉,小人感激不盡,只這禮數卻是萬萬少不得的。」似乎怕譚嗣同再說下去,順義伸手攙了他邊走邊接著道,「來,公子您樓上坐著,上面清靜些。小六子,還不快去?!」

不大工夫,酒食上來,譚嗣同望了眼,酒菜卻也是家常小菜,極為平常,只那熱氣騰騰的麵條配著黃澄澄的牛肉丁、生薑末、紅殷殷的辣椒,香氣撲鼻,直叫人饞涎欲滴。會意地點了點頭,舉箸挑了麵條入口,譚嗣同頓覺心裡清爽了許多,抬眼瞅著順義侍立在側,遂道:「你這般樣子,讓我怎生放得開胃口?來,這些菜食歸你,我只這碗面就可以了。」

「這——」

「這什麼呀?快坐著,我這還有話與你說呢。」說著話,譚嗣同自斟了杯酒飲了,蒼白的面頰頓時泛起絲絲紅暈,見順義拿捏著身子坐了,方開口問道,「五爺可回來了?」「哦,您瞧小的這記性。」順義方自坐下,聞聽伸手拍了拍額頭,訕訕一笑道,「小的早起便去了鏢局,聽扁擔李說五爺昨兒個後半夜回來了。不過小人去時五爺剛出了局子,說是讓貝勒爺那爾蘇給喚了去。」

「那爾蘇?不知是──」

「御前大臣、領侍衛內大臣伯彥訥謨祜的大公子,博多勒噶台親王僧格林沁的孫子。」

「哦。」譚嗣同輕輕點了點頭,說道,「順義,這二十兩銀子你先拿著,紀叔回來交與他。」說著話,伸手從懷中取出一錠元寶。順義詫異地望著譚嗣同,半晌方喃喃道:「公子您這是——」

「我身子骨也差不多好了,所以過一兩日便想離京。待會兒你幫我把東西收拾一下,送到鏢局裡去,今晚我歇那邊。」未等順義話音落地,譚嗣同已開了口,「另外,這有些碎銀,你拿去與小六子買酒吃吧。這陣子你們為我跑進跑出,也沒少費心思。」聽得他言語,順義忙站起了身:「公子您要走,小的們不敢說什麼。只掌柜的回來——小人意思,公子您再多養幾日,待掌柜的——」

「紀叔那邊我自會有書信交代的,你不必擔心。」

「這──」順義細碎白牙咬了下嘴唇,「公子既去意已決,小人就不多言。只這銀子還請公子務必收回,莫說譚老爺子當年曾與咱家掌柜的有恩,便是撇開了這檔子事,公子您重病在身,小的們做那些不也是應該的嗎?」

「罷了,收著吧。」彷彿要驅散一下胸中的鬱悶,譚嗣同仰天長吁了口氣,微微笑道,「來來來,吃酒吃酒。人生及時須行樂,但求香頰齒留芳!」說罷,舉杯一飲而盡。

此刻已是巳正時分,樓外艷陽高照,已較先時多了幾分活氣。高一聲低一聲賣小吃的吆喝聲和人們討價還價的聲音不絕於耳,直將個街衢攪得沸沸揚揚。譚嗣同若有所思似的一杯接一杯喝著悶酒,此情此景卻是聽而不聞,只苦了一旁的順義,走也不能留也不是。兀自沒理會處,但聽珠簾聲響,小六子已急匆匆走了進來。

「順義哥。」小六子向著譚嗣同拱手打了個千兒,徑至順義身前,俯首低語了片刻。但見順義皺了皺眉頭:「掌柜的不是已經給了他們嗎?怎生又來了?」

「俺也不曉得。」

「這幫狗娘養的畜生!」順義憤憤道了句,移眸時卻見譚嗣同攢眉望著自己,忙換笑臉站起身子,翕動嘴唇正欲言語時,譚嗣同已然開了口:「什麼事?」

「沒事沒事,公子您多心了。」順義聞聽,忙擺手答道,「樓下客人多喝了些,起了些爭執——」「是嗎?」說著話,譚嗣同將目光移到了小六子身上,道,「小六子,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這——」

「說呀!」

「哎。」小六子咬著下嘴唇,望眼譚嗣同輕輕嘆了口氣,細細道將起來。卻原來京師的鏢局,有名氣的也就兩家:源順和威武。源順鏢局因著總鏢頭大刀王五為人正派,一身內外功夫鮮有人敵,故而名揚京華,生意頗為興隆。那威武鏢局的總鏢頭名喚阿敏阿,乃當朝重臣、山西巡撫剛毅的遠房侄兒,一身武藝卻也說得過去,奈何生就一副好吃懶做的身子,平日里拈花惹草,過著花天酒地的日子,想那鏢局的收入怎經得起如此這般折騰?情急之下,索性不再做那押鏢的買賣,仗著叔父剛毅的權勢,每每做些巧取豪奪、姦淫劫掠的事兒,「名氣」卻也不亞於源順鏢局。

「堂堂京師重地,天子腳下,豈容此等宵小胡作非為?!你便去告訴他們,保護費沒有!若要,去順天府衙門便是。看他們敢怎樣!」說著話,譚嗣同舉拳重重地砸在了桌子上,簇新的松木方桌登時陷下去寸許來深,直看得一旁的小六子猶如廟中泥胎一般。

「公子——」順義臉上掠過一絲苦笑,輕咳一聲移步上前,斟酒低聲道,「公子息怒。時下這種事兒尋常得很,若為這些宵小氣壞了身子骨,不值得。」

「國復如此,尚有何求?!」譚嗣同起身踱至窗前,目視艷陽,憤憤道,「你可曉得,正因為此等宵小作祟,正因為官官相護,畏強凌弱,方使得我煌煌天朝落得今日人見人欺、國哀民貧局面!倘我輩皆默然視之,不久時日,我地失矣!我民陷矣!!我大清亦將亡矣!!!」

「小人明白,只是……只是在人屋檐下,豈能不低頭?不說那剛毅與老佛爺跟前紅人李蓮英交好,單就剛毅,咱又怎生招惹得起?如今掌柜的不在,這萬一有個閃失,小人實在無法向掌柜交代。小人想——」

「這麼大的動靜,不曉得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呢。」二人兀自說著,樓梯處話語傳了過來,回眸看時,卻見那人虎頭燕頷,雙目精光閃爍,紫棠臉頰上閃著暗紅的光,一身箭袖長袍透露出精悍之氣。譚嗣同見狀,不由得驚呼道:「五哥!」王五哈哈笑著近前,抬手一拳便照著譚嗣同肩膀揮了過去:「都說你病了,看你這精氣神兒,敢情恢複了不成?」

「勞五哥念著,如今已無大礙了。」

「這便好這便好。你我兄弟今日便一醉方休。」說話間,王五撩袍角徑自坐了,端杯自斟了酒飲了,望眼猶自局促不安的順義,「還犯的哪門子愁呀?下去招呼門面吧。那廝見我進來早跑了。」

返回目录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