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譯後記

景凱旋

我國讀者對於東歐文學也許並不算太陌生。早在半個世紀前,魯迅先生及其同人就對這塊與我們相似土壤上的文學尤為關注,並在《小說月報》的《被損害民族的文學號》上作了大量翻譯介紹。裴多菲,顯克微支,密茨凱維奇,哈謝克,恰佩克這些東歐作家的作品在過去歲月也早巳成為我們精神上的良師益友。這裡還不算出生在布拉格的現代派文學的兩位大師卡夫卡和里爾克,他們儘管屬於德語系統,但無疑卻是東歐這片土地上生長出來的,是這片土地培養了他們最初的文學情愫。然而時過境遷,這十年來我們在向世界文學的開放過程中,對當代東歐文學的介紹和研究相對來說卻冷落了不少。這裡的箇中原因固然很多,但有一點似乎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當代一些東歐作家的作品中有著某種我們怯於正視的東西。

捷克當代作家米蘭·昆德拉的作品便是如此。這不僅在於作者那特殊的經歷:他1929年出生於捷克的布爾諾,參加過捷共,當過工人,爵士音樂者,布拉格高級電影學院的教授,1968年蘇聯入侵捷克後,他的作品遭到禁止,遂於1975年移居法國;更重要的是在於,他的作品表現了直面真實人生的勇氣和良知,對歷史和現實的批判精神,以及對人的本性和處境的深刻思考。昆德拉的另外兩部小說,《為了告別的聚會》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已經在國內出版。《生活在別處》是他的又一重要作品,這部作品使他於1973年首次獲得一項重要的外國文學獎——法國梅迪西斯獎。誠然,獲獎本身從來不是街量作品藝術高下的標準,但卻無疑是一個作家文學影響和名聲的標誌。

《生活在別處》是一個年輕藝術家的肖像畫。昆德拉以其獨到的筆觸塑造出雅羅米爾這樣一個形象,描繪了這個年輕詩人充滿激情而又短暫的一生,具有"發展小說"的許多特點。就其題材而言,表現一個藝術家(或知識分子)是本世紀文學的一個重要領域,因為展示我們這個複雜的時代也只有複雜的人物才能承擔。在這部作品中,作者對詩人創作過程的分析是微妙而精細的。創作過程當然不僅指下筆寫作的過程,而且更廣義地指一個詩人的全部成長過程。用作者自己的話說,這部小說是"對我所稱之為抒情態度的一個分析。"正是在這樣的創作意圖下,這部書最初曾被題名為《抒情時代》。作者所要表現和所要探究的是,人的心靈所具有的激情,它的產生和它的結果。因而這本書又是一本現代心理小說,表現了一個詩人的藝術感覺的成長。書中每一章節的名稱都展示了詩人生命歷程的一個階段。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時代,他怎樣讀書,怎樣戀愛,以及怎樣做夢等等。關於時代的全貌和他人的活動都遲到了遠處,一切觀察的焦點都集中在主人公身上,並且與他的內心活動有關。有如激情的澗水,在時間的亂山碎石中流過,兩岸的景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溪流將流向沃野還是沙漠。換句話說,作者在這裡所關心的是詩人心理和精神上的發育。為了潛入到人物意識中最隱秘的角落,作者採用了一種我們可以稱之為客觀意識流的敘述方式:時間與空間交織(不同時期不同地點所發生的事常常出現在同一段敘述中),現實與夢幻交織(第二章《澤維爾》完全是一個夢套一個夢),情節的跳宏,思考的猝然與不連貫,故意模糊主語的陳述,這些都使此書更接近於詩歌而不是小說。假如我們把書中這些抒情性的因素去掉,這部作品的內容就剩不下什麼了。這種形式使我們更能切近詩人的內心活動,感觸到詩人的激情是怎樣產生和燃燒的。

在一個詩人的心目中,最使他交織著複雜感情的是什麼?是母親。母親與詩情之間似乎有著某種最神秘的聯繫。詩人們常常把他心中最神怪的東西比作母親(儘管這已是一個用濫的比喻),而母親對幼小詩人的成長又往往起著不可替代的影響。在本書中,主人公雅羅米爾與他母親瑪曼之間的關係便是全書最主要的關係。他們一個是遭逢了愛情不幸,把全部愛都轉移到兒子身上的母親,一個是生性敏感,渴望著母愛的兒子。自雅羅米爾呱呱墜地起,他就被置於瑪曼無所不在的監護眼光下。她把他幻想成古希臘英俊的神祗阿波羅,把他呀呀學語的每句話都記在筆記本上,她帶他去富有浪漫情調的溫泉療養地旅遊,在夜裡一道坐在戶外傾聽遠處河水的喧聲,她第一個欣喜地發現了他的詩歌天賦,始終鼓勵他成為一個詩人。她把所有的感情都押在了兒子身上,當她發現兒子有了情人後,隱伏在她心中的激情便暴發為強烈的忌妒和頗費心思的計謀,極力要把兒子拉回到自己身邊。瑪曼這種專制的佔有性的母愛,自然合影響到雅羅米爾的性格,他的羞怯、感傷、虛榮、脆弱、專橫都和母親身上這種最隱秘的激情有關。顯然在這點上,這部小說具有弗洛伊德學說的色彩。 正如本書作者在《為了告別的聚合》 中借主人公雅庫布的口所表達的,"弗洛伊德發現了嬰兒的性慾,告訴我們關於俄狄浦斯的事。只有伊俄卡斯卡(即俄狄浦斯的母親——筆者注)還保持著神秘,沒有人敢扯下她的面紗。母親的身份是最後和最大的禁忌,也正是在這裡,掩蓋了最大的災難。"在天性敏感的孩子心裡,母親就是他生活的紐帶與軸心,唯有母親是真實的存在,他愛她,恨她,可又無法從她那裡逃脫。在勞倫斯的名著《兒子與情人》中,我們同樣可以看到母與子之間的這種微妙戰鬥。保羅之所以不能進入其他女人的世界,恰恰是因為他不能擺脫母親莫瑞爾大大的感情桎梏。同保羅一樣,雅羅米爾也始終渴望著在與其他女人的關係中,擺脫童貞,擺脫母愛,從而跨過生活的門檻,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但無論他進到哪裡,他都感到母親的靈魂始終和他在一起,阻礙著他進入生活。所不同的是,保羅的母親最後死了,這位他有可能重新進入生活,而雅羅米爾直到在他母親身邊死去時,他一直都沒有真正長大成人。

然而,如果我們把這部小說視為一部弗洛伊德學說來闡釋母子關係的作品,那又未免太概念化了。自從弗洛伊德揭示了人性中的"戀母"情結,在西方現代文學中,母予衝突的題材已經是一種相當普遍的現象。這種主題有著明顯的狹隘性。把一切都歸於性慾既不可靠,也不可信。昆德拉在這部小說中所要表現的當然不僅在此,正如我們前面所說,他所要探討的是人身上深刻的激情,而在某種意義上,我們時代的若干事件正是由這些激情所產生的。

對於雅羅米爾來說,母親代表看身邊狹窄的世界,他所要逃離的不僅是母愛的桎梏,而且也是平庸實在的日常生活。青春、愛情、革命,是小說中貫穿始終的三個聲部,作者象一個鋼琴家,摸索著手找這三者之間的內在聯繫,試圖彈出一個和諧的主題音樂(作者在小說中就經常出面直接加以評述)。這一主題在書名《生活在別處》中得到了最好的概括。"生活在別處"是法國象徵主義詩人蘭波的一句名言,對於一個充滿憧憬的年輕人來說,周圍是沒有生活的,真正的生活總是在別處。這正是青春的特色。在青春時代,誰沒有對榮譽的渴望?誰沒有對家庭的反抗?誰沒有對未知世界的嚮往?舉目四望,我們周圍的生活平庸狹窄,枯燥乏味,一成不變,每天的日子都被衣食住行所填滿,毫無色彩,毫無光亮。正是為了逃脫這一惱人的生存現實,人們才賦予自己激情和想像。對青年人來說,沒有夢想的生活是可怕的,那是老年人日暮黃昏的平靜和死寂,青年人拒絕承認生活的本質就是平庸實在,總是嚮往著動蕩的生活,火熱的鬥爭。這就是青春、愛情和革命之所以激蕩著一代代年輕的心靈的原因。顯然,三者之間有著共同的特點,它們都富於詩意和崇高感。為了表現這些,作者採用了類似電影中閃回的手法,在描寫雅羅米爾渴望逃脫自我,走向廣闊世界的《詩人在逃跑》一章中。穿插描寫了詩人雪萊,蘭波,菜蒙托夫,馬雅可夫斯基,沃爾克,哈拉斯的故事或詩歌。蘭波為了逃離家庭,從家鄉跑到巴黎;萊蒙托夫為了逃避上流社會,投身軍旅來到高加索;雪萊為了宣傳自由解放,帶著傳單前往愛爾蘭。他們對現實的反抗,對愛情的追求,對戰鬥的幢保,對榮譽的渴望,無不表現出在本質上令人驚異的一致。"我必須死嗎?那就讓我死於烈火吧。"熟悉這些詩人和他們詩歌的主人公雅羅米爾寫道。他滿腔熱忱地投入到新的生活中,不久他愛上了一個紅頭髮姑娘,他很快就體驗到愛情給他帶來的佔有的激情;他參加集會,參加五一遊行,辯論,呼口號,他的詩歌發表在雜誌上,沒有比這些更令人激動的了,革命似乎張開雙臂在歡迎他。因而當他面對眼前的愛情與歷史運動時,他象所有的浪漫詩人,象1968年巴黎大學造反的學生,象中國文化大革命中的紅衛兵,充滿豪情地喊出:"要麼一切,要麼全無!"

如果說我們為了超越自身的生存狀況必須具有對崇高的感受的話,那麼我們就還應當記住,崇高往往也會導致絕對和專制。這是一個存在的悖論,心靈中沒有崇高的東西,人會顯得卑微渺小,感到自己無所歸依,所以千百年來人們總是以追求崇高為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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