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澤維爾

他的耳際還充斥著課間的喧鬧聲,聲音越來越小。一會兒,那位數學老教授就要走進教室,開始用滿黑板的數字來折磨他的那些同學們。一隻沒頭蒼蠅的嗡嗡聲將填滿教授提問與學生回答之間那段沒完沒了的時間……但到那時他早已走得遠遠的了!

這是大戰後一年的春天,陽光明媚。他朝莫爾道河 走去。沿著碼頭閑逛。教室的天地已經離得遠遠的,只有一個裝有幾本筆記本和一本課本的棕色小書包把他同教室聯繫在一起。

他來到查理大橋。那排傾斜在水上的塑像在召喚他通過。幾乎每次逃學(他經常逃學,渴望逃學!)查理大橋都要對他產生很大的吸引,把他拉過去。他知道今天他還要通過大橋,停在橋下,那裡有一塊陸地,旁邊是一幢黃色的舊房子,三樓的窗戶與大橋石墩齊平,只有一步之遙。他喜歡朝窗子凝望(它總是關著),想知道什麼人住在那裡。

這一次,百葉窗是開著的(也許因為這是一個非常晴朗的天氣)。一隻鳥籠掛在牆上。他停下來,望著那個白色金屬絲編製的複雜纖巧的籠子,接著他注意到房間的暗處襯出一個人的輪廓。即使只看見人體的背部,他也辨出這是一個女人,他盼望她轉過身來,好讓他能看見她的臉部。

人影果然移動了,但卻是朝著相反時方向;漸漸消失在暗處。可窗戶是開著的,他深信這就是一個鼓勵,一個無言的親密的暗不。

他情不自禁,跳到橋墩上。窗戶和橋樑之間隔著一條壕溝,壕溝底部鋪著石頭。書包妨礙著他。他把它從打開的窗戶扔進昏暗的房間,然後跟著它跳進去,落在窗台上。

這個長方形的窗子的高度剛好同澤維爾一般高,它的寬度則與他伸直的手臂相等。他從後至前地打量著房間(就象那些被遠處吸引的人們),因此首先映人他眼帘的是後面的門,然後是靠左牆的一個大腹便便的衣櫃,右邊是一張有雕花擋頭的木床,房子中間有一張針織桌布覆蓋的圓桌,桌上有一瓶花。這時他才注意到他的書包,它就躺在腳下飾有流蘇的廉價地毯上。

正當他望著書包,打算跳進房間把它取回來時,處於昏暗的房間後部的門打開了,走出來一個女人。她一下就看見了他;房間里很暗,窗戶的長方形閃著光,彷彿一邊是黑夜,一邊是白晝。在那個女人看來,出現在窗口上的這個男人看上去就象金色背景上的一個黑色剪影,一個在白晝與黑夜之間保持平衡的男人。

如果說那女人被光線弄花了眼,看不清闖入者的面容,澤維爾的情況則要好一些。他的眼睛已經適應了半明半暗,能看清那女人柔和的線條,憂鬱的臉色,它的蒼白即使在最暗處出也是一眼可以看出的。她站在門中間,打量著澤維爾;她既沒有大叫大嚷,顯出嚇得閉氣的樣子,也沒有機敏地向他招呼。

他門互相審視著對方模模糊糊的臉,好一會兒澤維爾才打破沉默:"我的書包在這兒。"

"書包?"她問,澤維爾的聲音似乎使她消除了顧慮,她把背後的門關上。

澤維爾在窗台上蹲下來,指著地板上的皮包說:"這裡面都是重要的東西。一本數學筆記簿,一本理科書,一本捷克語作文本。我剛寫了一篇作業,題目是:今年春天是怎樣到來的。這費了我很多工夫,我不願絞盡腦汁再來一遍。"

那女人朝房間里走了幾步,以便澤維爾能在更亮的光線下看清她。他的第一印象是準確的:柔和而憂鬱。在那張模糊的臉上他看見兩隻大眼睛飄浮不定,他突然想到另一個詞:驚嚇。不是因他出乎意料的闖進而受驚,而是因一樁發生在很久以前的事,這樁事還留在她那雙瞪著的大眼睛裡,她的蒼白里,她那象是在請求原諒的表情里。

是的,這女人確實在請求原諒!"對不起,"她說。"可我真的不知道你的書包怎麼會掉到我們房間里的。剛才我正在打掃房間,沒有看見任何不屬於這裡的東西。"

"沒關係,"澤維爾說,仍然蹲在窗台上。他指著地板:"看見它還在這兒我很高興。"

"我也很高興你找到了它。"她微笑說。

他倆面對著面,中間只隔著有針織桌布和插滿臘紙花的玻璃花瓶的桌子。

"可不,丟了它會是件很討厭的事!"澤維爾說。"語文教師偏偏不喜歡我,要是我丟了作業,他肯定會給我不及格。"

女人臉上流露出同情。她的眼睛變得那樣大,以致澤維爾除了那雙大眼什麼也沒有感覺到,彷彿她臉上的其餘部分和身軀都僅僅是眼睛的附屬物。他不太清楚那女人的面容或體形什麼樣——這些都是他注意的範圍。那女人給他的最主要印象實際上僅限於那雙以褐色光輝沐浴著一切的大眼睛。

澤維爾現在正繞過桌子朝那雙眼睛移去。"我是個老留級生。"他說,把手放在她肩上(啊,那肩膀就象胸脯一樣柔軟!)。"相信我,"他繼續說,"再沒有比一年後又回到同樣的教室,坐在同樣的舊課桌前更傷心的事了……"

接著他看見那雙褐色的眼睛朝他抬起來,一股幸福的浪潮席捲了他。澤維爾知道,現在他可以把手再往下移動,撫摸她的胸脯,她的腹部,或別的什麼,她已驚恐萬分了。但他沒有移動他的手;他用手掌把她的肩頭托起來,一個美麗的山包,看上去真美,真令人滿足;他不想再要別的什麼了。

有一陣子,他們一動不動地站著。女人好象在仔細聆聽,接著她悄聲說:"你得離開,快點。我丈夫要回來了!"

對澤維爾來說,撿起書包,從窗戶跳到橋墩上,沒有比這更簡單的事了,但他沒有這樣做。他內心充滿了幸福,這個女人正處於危險中,他必須同她待在一起:"我不能扔下你!"

"我的丈夫!走開!"她懇求道。

"不,我要跟你待在一起!我決不是膽小鬼!"澤維爾宣佈道。這當兒,已經能清清楚楚聽見樓梯上的腳步聲了。

女人試圖把澤維爾推向窗戶,但他知道他決不會拋下一個正處於危險中的女人。從寓所的深處他已經聽到了開門的聲音。在最後一刻,澤維爾撲在地板上,爬到床下。

床用五塊木板托著撕破的褥墊,地板與床之間的空間同一口棺材大小差不離。但與棺材不同的是,這裡的氣味很好聞(是床墊的稻草味),而且聽得清楚(腳步聲發出很大的迴響),看得分明(灰色褥套的斜上方現出那張他知道他決不會拋棄的女人的臉,一張被三束褥套里伸出的草戳穿的臉)。

他聽見那腳步聲很重,他轉過頭去,看見一雙皮靴重重地穿過房間。接著他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一種深切的痛苦感掠過周身:那聲音聽上去就象幾分鐘前他聽到的那樣憂鬱,驚恐,和動人。但是,澤維爾是理智的,剋制住了他那突發的嫉妒痛苦;他明白那女人正處在危險中,她在用可供她使用的武器保護自己:她的臉和她的憂鬱。

他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這聲音似乎同他剛才看見的那雙大步走過樓板的黑皮靴非常相配。然後他聽見女人說,不,不,不。腳步聲蹣跚著朝他的藏身處走來,他躺在下面的那低矮的床頂更加往下陷,幾乎觸著了他的臉。

他又聽見女人說,不,不,請不要在現在,澤維爾看到她的臉靠在粗糙的褥套上,那張臉象是在對他訴說它的羞辱。

他很想從他的棺材裡站起來,他渴望去拯救那個女人,但是他知道他決不能這樣,她的臉看上去那樣近,就俯在他上面,哀求他,從她臉上伸出來的三束草就象是三枝箭。澤維爾頭上的木板開始有節奏地晃動,象三枝箭刺穿女人臉的稻草有節奏地搔他的鼻子,使得他突然打了個噴嚏。

澤維爾頭上的所有動作都停止了;床也不動了。聽不到一點聲音,澤維爾也屏聲靜氣,接著,"那是什麼?""我什麼也沒聽見,"女人的聲音回答,沉默了片刻,那男人說,"那是誰的包?"澤維爾聽見很響的腳步聲,看見皮靴大步朝窗戶走去。

"這傢伙竟穿著皮靴在作愛!"澤維爾憤怒地想。他很氣忿,感到他的時候到了。他雙肘著地,從床下往外爬,直到能看見室內發生的事。

"誰在那兒?你把他藏在什麼地方了?"男人的聲音吼道,澤維爾看到黑皮靴的上方是一條深蘭色的馬褲和深蘭色的警察制服。那男人仔細地審視房間,然後朝那個大腹便便的衣櫃奔去,衣櫃的形狀就象在暗示有一個情人藏在裡面。這當兒,澤維爾從藏身處跳起來,輕快如貓,敏捷似豹。穿著制服的男人打開裝滿衣服的衣櫃,把手伸到裡面。此時澤維爾已經站在了他身後,當這人準備再次把手伸進去抓隱藏的情人時,澤維爾從後面揪住他的衣領,猛地把他推進衣櫃。他關上衣櫃門,鎖上它,把鑰匙放在口袋裡,然後朝女人轉過身去。

他面對著那雙張得大大的褐色眼睛,聽見衣櫃內吟吟的撞擊,響聲與叫聲被大量衣服捂住,以至於聽不清那男人的叫罵。

他在那雙大眼睛的注視下坐下,輕撫著女人的肩膀,他的手掌感覺到她裸露的皮膚,這時他才意識到她只穿了一件薄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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