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詩人誕生(2)

但是,她越壓抑自己不提想當母親的欲想,這個慾望就越佔據她的心;她把這種渴望看作是某種不可接受的,秘密的,甚至不正當的想法;丈夫能在她內部產生一個孩子的念頭具有一種誘人的、淫蕩的色彩。來呀,讓我懷一個小女孩。她在內心懇求丈夫,這話聽起來很有挑逗性。

一天深夜,這對夫婦心情愉快地從一個晚會上回到家裡。雅羅米爾的父親在妻子身邊躺下,熄滅了燈(自從婚禮後他總是在黑暗中佔有她,讓觸覺而不是視覺來引導他的慾望),拉過被子,跟她作愛。也許這在他們的房事中是少見的,或者是酒的影響,那天晚上,她神魂顛倒地把自己給了他,很長時間她都沒有體驗到這種狂喜了。

她整個身心都充滿了他們正在造一個嬰兒的想法;當她感覺到丈夫已接近高潮時,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狂醉地沖他大叫,要他別畏畏縮縮,同她呆在一起,讓她懷一個孩子,懷一個小女孩。她痙攣著緊緊抓住他,以至他不得不使盡全力才掙脫開,並確信她的願望是不會實現的。

後來,當他們筋疲力盡地躺在一起時,瑪曼緊緊偎依著他,重新在他的耳邊悄聲說,她渴望和他再生一個孩子;她並不想讓他煩惱,不,她只是想解釋她剛才的舉動為什麼這樣激烈和衝動(也許還這樣下作,她樂意承認這一點)。她喃喃說這次他們肯定會有一個女孩,這個小女兒會成為他的掌上明珠,就象雅羅米爾是她的掌上明珠一樣。

工程師提醒她(這是結婚以來第一次),他從來就不想要孩子;當時他是被迫妥協的,現在該輪到她妥協了;如果她真的想要他在另一個孩子身上看到他自己的形象,那麼他可以告訴她,在那個絕不會誕生的孩子身上,他會更清楚地看到自己。

他們沉默地躺了一會兒,然後瑪曼開始哭了起來,整個晚上她都在哽咽;她的丈夫沒有撫摸她,只是喃喃說了幾句安慰話。這些話甚至沒能穿透她那悲哀的外殼。她似乎終於明白了一切:同她朝夕相處的這個男人從來就沒有愛過她。

她陷入有生以來最深的悲傷之中。幸運的是,丈夫雖然沒有給她任何安慰,另一個人卻給了她安慰,這就是:歷史。那天晚上的三周後,丈夫接到軍事動員的命令。他打好行裝,奔赴前線。空氣中充滿戰爭氣氛,人們買下防毒面具,修建地下掩蔽所。瑪曼把國家的不幸緊緊抱在懷中,好象這是她的救星;她沉浸在祖國的痛苦中,花了大量時間去教導兒子有關這個國家正在發生的事。

大國在幕尼黑會晤,達成了一個協議。德國軍隊佔領了邊境要塞,雅羅米爾的父親回到了家。從那以後,全家入夜夜坐在樓下外祖父的房間,討論歷史的各種進程。在他們看來,歷史迄今一直在沉睡(至少是假裝沉睡),現在它突然伸伸懶腰,站了起來,它那巨大的身影使一切黯然失色。啊,瑪曼是多麼歡迎這個巨大的陰影!一群群的捷克人逃離了邊境,波希米亞就象一個剝了皮的桔子,毫不設防地袒露在歐州中部;六個月後,德國人的坦克突然出現在布拉格的大街上,而瑪曼卻獻身於一個被騙取了為國作戰機會的士兵;她完全忘記了這正是那個從來沒有愛過她的男人。

但即使在歷史風暴狂嘯的時代,日常平凡的東西也遲早會從陰影中顯現出來,夫妻床第生活在極端的瑣屑和驚人的固執方面顯得尤為突出。一天夜裡,當雅羅米爾的父親把手放在瑪曼的胸脯上時,她意識到正在撫摸她的男人就是曾經侮辱過她的那個人。她把他的手推開,輕輕地提醒他從前對她講過的那些無情話。

她並不想報復。她只是想暗示國家的大事件不可能拭去卑微心靈對往事的記憶;她想給丈夫一個機會改正他那些無情無義的話,治癒她的創傷。她相信國家的災難已使他更有情感,她樂意接受任何溫柔的動作;作為他們開始新的愛情生活的標誌。然而,丈夫伸過來的手遭到拒絕後,他只是翻了個身,很快就睡著了。

在布拉格的學生大示威以後,德國人關閉了捷克的大學,瑪曼徒勞地等待丈夫在被子下面伸手摸她的胸脯。外祖父發現香水店裡那個迷人的女人多年來一直在暗地裡打劫他,大為震驚,死於中風。捷克學生被裝在悶罐車裡運到集中營,瑪曼去看醫生,醫生憂慮地發現她的精神狀況很不好,建議她長期休息。他告訴她溫泉療養地旁邊有一個公寓,靠近幾個湖泊和一條河。每年夏天,都有許多熱愛大自然的人聚集在那裡釣魚,游泳,划船。現在正是早春,瑪曼被沿著湖畔靜靜地散步的想法迷住了。但想到歡快的舞曲她又感到不安,這些音樂好象總是飄浮在野外夏日餐館的空氣中,令人留戀地回想起已逝的夏日時光,她自己的悲傷也使她憂慮,於是她決定不單獨去度假。

當然,她很快就意識到該帶誰去!近來,一半由於婚姻的煩惱;一半由於渴望生第二個孩子,她幾乎把他忘記了。她真蠢,竟然忘記了她的寶貝,簡直是在自我毀滅!他悔恨不已地俯向他:"雅羅米爾,你是我的第一個孩子;也是我的第二個孩子!"她緊緊抱住他,喋喋不休地講瘋話:"你是我的第一個,我的第二個,我的第三個,我的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第十個孩子……"她吻遍了他的臉。

他們在車站受到一個高個灰發、舉止傲慢的女人的迎接;一個魁梧的馬車夫提起兩個皮箱,把它們送到外面人行道上,那兒已經等著一輛黑色輕便馬車;馬車夫爬上駕駛座,雅羅米爾,他的母親和那個高個女人面對面坐在裝有皮面的座位上;得得得的馬蹄聲伴著他們馳過小城街道,通過廣場,廣場的一邊是文藝復興時期式樣的拱廊,另一邊是圍著綠色欄杆,有著爬滿長春藤的古老府第的花園。然後他們朝著河邊駛去;雅羅米爾看到一排黃色的船艙,一個跳水板,白色的桌椅。再往後他瞥見一行沿河的白楊,接下來馬車已載著他們駛向散布在河邊的孤立的別墅。

在一座別墅前,馬停了下來,馬車夫跳下車,拿起行李。雅羅米爾和母親跟在他後面穿過花園,門廳,上了一段樓梯,進到一間屋子,裡面按照為夫婦安排的習慣並排放了兩張床。有兩扇大落地窗,其中一扇通向陽台,面對花園和河流。瑪曼扶住陽台欄杆,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啊:多麼美好的寧靜!"她說,又深深地呼吸,眼望著碼頭,那兒有一隻紅色的划艇正在輕輕地簸動。

那天晚上吃晚餐時,瑪曼和住在這所公寓的一對老夫婦交上了朋友;此後,每天晚上,小飯廳里便響起低低的傾談聲;大家都喜歡雅羅米爾,瑪曼喜歡聽他的故事,看法,謹慎的誇耀;是的,謹慎的:雅羅米爾決不會會記在牙科醫生的候診室里受到那位女人羞辱時的經歷,他總是在尋找一個盾牌來防備她那嘲弄的目光。當然,他仍舊渴望讚美,但他已學會了用天真、謙遜的態度和簡潔的語言來得到它。

雅羅米爾進入了一個心曠神恰的世界:別墅座落在寧靜的花園中間,深沉的河流和停泊的船隻令人幻想起遠航;停在車道上的那輛黑色馬車不時把那個儀錶象神話故事中伯爵夫人的高個女主人帶走;人們可以乘輕便馬車去偏僻的浴場,就象往返於世紀、往返於夢幻之間。在文藝復興時期的廣場上,勇敢的騎土曾在它那狹窄拱廊的陰影里決鬥。

這個美麗的神話故事世界還包括一個帶著狗的男人。他們第一次看見他時,他正佇立在河岸上,凝觀著滾滾的河水;他穿著一件皮外套,身旁蹲著一條黑色的德國狼狗,人和狗僵化的姿勢使他倆看上去象是來自另一個世界。他們再次碰到他時是在同一地點;他仍然穿著那件皮外套,他把樹枝扔出去,然後狗把它們叼回來。當他們第三次同他相遇時(仍然是同樣的景色:河流和白楊),這人對瑪曼微微鞠了鞠躬,他們走過去後,好奇的雅羅米爾發現他回過頭來看了好幾次。次日,當他們散步歸來,看見那條黑色的德國狼狗蹲在別墅的大門前面。他們走進門廳,聽見了談話聲,他們毫不懷疑說話的男人就是那條狗的主人。他們好奇不已,便留在門廳里,懶懶地轉悠和說話,直到女主人走出來。

瑪曼指著那條狗問:"它的主人是幹什麼的?我們散步時好象總要碰到他。"

"他是我們這裡中學的美術老師。"瑪曼表示她很想同一位美術老師談談,因為雅羅米爾喜歡繪畫,她渴望聽到一個專家的意見。女主人把那個男人介紹給瑪曼,雅羅米爾於是被打發跑上樓,到他的房間去取素描薄。

然後這四個人在小客廳里坐下來——女主人,雅羅米爾,狗的主人和瑪曼。那個男人翻看著畫簿,瑪曼在旁邊不斷地作解說;她解釋道,雅羅米爾總是喜歡動的場面,而不喜歡靜的風景;她說,她真的覺得他的畫具有不尋常的生命和動態,儘管她困惑不解為什麼所有人物都是狗頭人身;要是雅羅米爾畫真正的人像,他的作品或許會有點價值,她不太有把握孩子這種嘗試是不是有道理。

狗的主人愉快地審視著這些畫;然後他評論說,他感到如此著迷的恰恰是動物的頭和人身的結合。這兩個世界的奇異結合顯然決非偶然,大量有關這個題目的畫清楚表明,這個觀念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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