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十樣蠻箋紋錯綺

這是一篇重寫的後記。

小時候寫作文,敘事文是我最喜歡的,寫到抒情散文就有點程式化,議論文最是乾巴巴沒什麼激情。偏偏後記一般被我視作散文隨筆類,正是我極不擅長的。記得上回《魅生》前四卷初版,我對編輯暖暖說,我不會寫後記怎麼辦?她說,後記就是很隨意地與讀者間的交流,怎麼寫都是可以的。

那是2008年6月,時光飛快地流逝了四年。

《魅生》前四卷出版後,我有了孩子,開始忙碌熱鬧的生活,斷續寫作二十年的「大坑」《明日歌·山河曲》終於結集出版,從工作多年的廣告公司跳槽換去新東家,而後今年為寫《十師卷》辭職成了「坐家」……遠遠繞了一大圈,最終又回到原地,打開塵封的寶盒,看那些熟悉的面容留在原地對我微笑。好吧,這種詩意純屬我的想像,或許故事裡的人物和故事外的讀者一樣,對涅槃卷的結局怨念不已,而我心心念念的卻是《鳳鳴卷》里未能盡述的十師風流。兩相結合下,就有了《十師卷》的誕生。所以,我多少算是完成了當初後記里的心愿,像《陰陽師》那樣隔上幾年,再續前塵。

「十樣蠻箋紋錯綺」出自辛棄疾《賀新郎·賦海棠》,開頭這樣寫道:「著厭霓裳素。染胭脂、苧羅山下,浣沙溪渡。誰與流霞千古醞,引得東風相誤。」我祖籍浙江諸暨,雖然只有過年偶爾回去住幾天,但不妨礙我執著地在籍貫里寫上這個地名,這使我看到「浣紗」兩字就格外親切。寫文如浣紗,洗去衣垢,點染流霞,最後一擲驚風雨——我始終有著這樣的期許,於是從開始提筆的這十六個月以來,查閱十師相關的諸多典籍,以每天平均七百字的速度緩慢爬行,越寫越讓我明白寫作與易容等技藝一樣,磨鍊至巔峰有太多路要走。我充其量是初入門的學徒,想要達到長生乃至紫顏的高度……嗯,既然是勵志小說,不能打擊自己,姑且認為還是可能有那麼一天吧。

《十師卷》是《魅生》外傳,或者說是後傳,寫這卷純屬自討苦吃。一部書十個主角,紫顏必須在最後收尾不說,諸般技藝要寫出天工造化、花團錦簇,只能遍覽資料殫精竭慮地描摹猜想。我曾開玩笑說,如果真在最後一篇才讓紫顏出場,這種找不到男主角的小說,絕對會被讀者暴打……最終,他和側側在全書寫過十萬字後姍姍來遲,穿插在各篇中,若有若無地打著醬油。好友君天讀此卷時,說他還是一如既往覺得紫顏最好。對我來說,每個主要角色都有所偏愛,反而不像讀者那樣目光只注視這一人。《十師卷》人物眾多,導致群戲大增,這就像真實的人生,很多時候,我們自以為是主角,其實不過是個龍套。好在龍套也有龍套的出彩,在某些人的眼中,擦肩而過的一瞥,就看到了此生註定的真愛。

寫到這裡我雞皮疙瘩又起來了。我說過自己不會煽情,稍微文藝腔一點,斜45度仰望天空,就各種不適。平時愛看的是熱血能打的小說,婚前還會寫些纏綿悱惻的情感文字,現在成了黃臉婆,愛情啊憂傷啊統統不再是小說的主題。這裡要向把我當做帥哥的讀者說抱歉,以我的筆名判斷作者性別是個美麗的錯誤,當初註冊榕樹下隨手用了我武俠小說里的男主角,那部叫《攜手江湖》的小說眼看快二十年了依然「坑」著,但楚惜刀卻已招搖過市展現在人前逾十年。對十師捲來說,在登場的那一刻,每個人都是最閃亮的主角,我衷心期望在紫顏之後,你們能愛上魅生中的其他人物。甚至像炎柳和玉葉這樣的小龍套,當Coser紫顏的Ayaco說這一對好萌好好笑時,我一邊偷樂一邊哀嘆,給他們的戲份還是太少了。

讓一個哪怕沒有台詞的店小二都有獨特的性格與命運,一直是我寫文以來的夢想,雖然我常常迷失在字裡行間,也會寫出偷懶流俗的言語,但我真心期望能有天抵達這樣的高度。因此,這篇後記在修改若干次之後,也推翻了重寫,最初寫下的那篇依然太拘謹。胤祥說到「戀物」,使我微微一驚,即使是迷戀細節的處理,我也往往博雜而不精深。譬如十師所涉及的行業,只是浮光掠影地勾勒,想要樣樣皆通,實在力不從心,這便是完美主義者必須面對的遺珠之憾。

這裡不再往深了挖掘內心,那是我在後續寫作中需要深思的問題,回到後記的問題上來。我寫後記很爛,雖然寫到後記意味大功告成,按韋小寶的話說,可以「親個嘴兒」!一到後記我總是老老實實交代完寫作的前因後果,勵志一番,再發一通感謝結束,這就是我慣例的格式。看到《魅生》里高談闊論的作者有如此的窘迫,或許攤開書頁的你,不是滿臉黑線地想這貨不是楚惜刀,就是瞬間得到心理平衡,沒準你還比我強很多嘞。是的,在小說的世界裡我就是造物主就是翻雲覆雨的神明,一顆心膨脹得彷彿無所不能。一到後記打回原形,原來我有那麼多不擅長,譬如每回要感謝代筆寫詩的朋友,離開了幻想虛構的天空,我並沒有飛翔的翅膀。

又要文藝了,打住。和修鍊易容術一樣,我相信把一件事做好的訣竅都是「無他,但手熟爾」。小說是遺憾的藝術,無論如何書寫,成稿後都不能達到自我期待的完美,在修訂前四卷的時候,我發現了當初種種幼稚與疏漏,這次再版已經儘力彌補,卻依然猶存缺憾。心裡念叨著「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可我清楚地知道,在這碎片化的時代,我們可以拿起手機刷微博一天都不放下,卻很難從頭到尾把一部書一口氣看完,更不要說,做到我期望的,我所有作品值得你再讀上一回。

很殘酷也很現實。儘管有不少讀者告訴我,他/她們把《魅生》看了很多遍,最多的一位說讀了二十遍,我聽了汗流浹背。我對《魅生》的熟悉恐怕趕不上很多讀者,從接受理論的角度來說,是你們豐富完善了這部作品。書中所寫的易容師乃至十師種種,畢竟是小說家言,因我一向酷好奇詭,多有向壁虛構的地方。有讀者卻因厚愛《魅生》,高考選擇了中醫、調香等專業,有讀者去學刺繡與風水,有讀者為《魅生》進行角色扮演,製作音樂視頻、廣播劇和主題曲……我很想把《十師卷》獻給這些大膽追逐夢想的孩子,你們讓我不得不欽佩讚歎,希望這些職業和愛好,能持久散發魅力,讓人生真正地豐盈起來。

我想起少年讀書時,常會在夜晚關掉燈,讓心愛歌手的音樂彌散在黑夜裡。在繁重課業中掙扎的我,時常依靠歌詞曲調聲線里流轉的溫情不斷激勵自己。如今,我感激且幸運地擁有一些願意讀我文字的讀者,當他/她們從《魅生》中讀出自強不息的勵志,從中汲取力量,我既欣慰也惶恐。在情緒低落的時候,我也從讀者這裡得到前行的動力,每句讚美或激勵的話,對我而言都是美妙的興奮劑。所以作者與讀者,其實在彼此燃光取暖,就像譚詠麟在今年的新歌《一點光》里所唱:「前面或許就是懸崖,仍然活得相當痛快,能陪伴所愛這刻不太壞。你手中一點光送我,逃離在黑夜被長埋,頭頂天的我不怕失敗。」我慶幸自己的作品,能成為你們生活中的一塊瓦石,一星色彩,一片背景,多出這一點點的不同,這就是自我滿足的成就感了吧。

五卷六本的《魅生》至此超過百萬字,成為我目前最長的一部作品,清晰看見這七年來行走的痕迹。短時間看來,它是我的代表作,但我深信將來回首時,它只是我踏上嶄新世界的一個起點。從小學二年級讀《西遊記》《封神演義》,四年級讀金古梁溫,六年級讀《蜀山奇俠傳》,我沉迷在瑰麗的東方幻想世界裡,而《魅生》依稀勾勒出我想像中傳統文化美麗的一面,看虛構的歷史在這些細節中栩栩如生地幻化出現,就有一種感動。哪怕你我老去,書中的人物依舊翩然鮮活,連時光也無法把他們擊敗,這大概是我不斷書寫的意義。

至於初版後記提到的《夙夜傳》,咳咳,好像到了應該顧左右而言他的時刻。它是我期望值最高的一部作品,構思在筆記本上寫了很多,越是這樣,越是不敢動筆,歷年積欠的其他未完成的「大坑」尚有不少,變成養精蓄銳再慢慢地準備完成它。好在我會專職寫作一段較長的時間,如果「挖坑獸」不來搗亂增添「新坑」,以前積存下來這些「坑」會陸續被填平。年底與《魅生》同時出版的作品還有《九州·天光雲影》和《明日歌·鳳凰于飛》,多個系列同時緩慢進行中。假如《魅生》是千色絲線織成的華麗緙絲,《天光雲影》就是朔風席捲下,一支明如霜雪的羽箭,明日歌系列則是江山萬里的一幅水墨長卷。而《夙夜傳》,我想像它是一座真珠舍利寶幢,布滿水晶、瑪瑙、琥珀、珍珠、檀香木、金、銀七寶,裡面供奉的九顆舍利子——那是九世修道的夙夜。且容我耐心雕琢這件珍寶,它誕生得越晚,匠人的技藝越是成熟,缺憾也就越少。《魅生》寫下第一章時,我並不知道後面會敷衍出怎樣的故事,胤祥說得很對,這是一個逐漸外推的敘事過程。作為長篇這無疑是相當冒險的寫法,我在漸漸嘗試為《夙夜傳》列大綱和寫設定,每次依靠拍腦袋的直覺,很難恰到好處地打磨好長篇的結構。

我不想重複自己,不同作品就像一個個孩子,會有各自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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