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初升,天空印著薄薄的霞光,像是鋪了一層剔透的金箔,裝點得長勝宮如錦盒裡的珍寶。昨夜一場鬥法,就這樣春夢無痕地去了,整個澤毗城蘇醒過來,坊市裡不息的人群如絲綢流動,瞬間恢複往日的喧嘩。
往日此時,千姿正於舊王宮正殿龍象宮上朝聽政,這幾日登基盛典將至,一應鹵簿用具漸往長勝宮布置,王宮則迎賓待客,往來皆是各國使臣勛貴。太師陰陽聽說昨夜攪亂王城的罪人已經抓到,忙從王宮趕來,千姿安撫了幾句,仍命他晝夜守護王后。
而後,玉翎王在晴雪山房屏退諸臣,宣召諸師與照浪,王后桫欏避在水晶屏風後聆聽,太師陰陽在側。
夙夜隨意丟出三粒黑丸,地上一滾,現出伏藏、阿爾斯蘭、海智三人的身形,一個個鐵青著臉。伏藏吊著刀眉,整理好衣衫,肅然說道:「梵羅國師伏藏,二王子阿爾斯蘭,見過玉翎王。」
千姿的眼波懶懶一橫,「階下囚沒有身份可言,你們既想殺我,就要認命。」
伏藏大咧咧道:「王上擺出這個架勢,是來談條件的,下馬威不逞也罷。」他的話很是光棍,千姿軒眉一抖,瓊玉般的面容襲上一股寒意,冷笑道:「梵羅大王子已被我伐虜軍殺得一敗塗地,我不介意再殺一個王子,還有個國師陪葬!」
伏藏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夙夜身上,深不可測的一片墨玉,連他也敬畏的存在。
「不要逼我玉石俱焚。」巫師緩緩說道,當時對敵有阿爾斯蘭在旁,他心有所牽不能盡全力,當然輸得不服氣。此刻身在長勝宮,雖然夙夜下了禁制,他自忖耗費精血仍可掙脫,即使殺不了玉翎王,孤注一擲毀去這宮殿,並非難事。
伏藏撂下狠話,眾人的臉色很是精彩。
玉翎王像是聽到笑話,勾出一抹鄙夷輕笑。照浪索性大笑出聲,居高臨下恣意地打量三人,目光極為不善。夙夜面如止水,伏藏卻輕易察覺到對方靈力暴漲,迫得自己不敢稍動。其餘諸師安靜地做著看客,輕鬆愜意地看戲,並不在意眼前的針鋒相對,只想早早回去歇息。
眾人的輕慢令伏藏紅了眼,兩手一合,就想捏起手印。
「不,國師,我寧願投降!」阿爾斯蘭高聲阻止了他,突然雙膝跪地,虔誠地對千姿行禮跪拜,「玉翎王……北帝在上,阿爾斯蘭願終生尊您為主,只要您讓我回到梵羅!殺死一個王子並沒有什麼,您可以成就一個國王,梵羅就是您在西域的第一個屬國!」
看過夙夜的手段,他心膽皆碎,想到伏藏亦不能敵,此時強撐顏面並無益處。大哥既然出事,與玉翎王虛與委蛇,快快回到梵羅才是頭等大事。為此,他不介意再演一齣戲,將自己的軟弱和盤托出。
有些人,失敗時甘為人下,卧薪嘗膽。
有些人,卻永是一往直前,寧折不彎。
阿爾斯蘭是前者,惜命並沒有錯,屈膝能成為一國之主,全天下有無數人夢寐以求。伏藏略有些遺憾地想著,可惜,一往直前的阿勒敕塔就要死了,甘為人下的阿爾斯蘭不會成為一個強勢的王,千姿會永遠壓他一頭。
有時你退步過一次,就會成為習慣。
而真正的帝王,披荊斬棘,任何攔於眼前的障礙,都會斬於劍下。繞路而走的投機之心,會忘記了,手中原是握劍的。到時,劍銹了,心鈍了,遇敵再也不能建功,只有望風而逃。
伏藏疲倦地閉上眼。他一心建造的帝國,如在水上書寫,在沙中刻畫,最終竟是抹去了一切輝煌痕迹。他離夢想的桂冠只有一步之遙,這一步卻比天涯更遠。
玉翎王的下一句話,立即讓這天涯,成了斷崖。
「我可以赦免你的罪孽,甚至扶植你為梵羅太子直至登上王位。我知道你本無心對付我,都是伏藏的主意。」千姿頓挫說道,字字如山,壓在阿爾斯蘭心頭,「你回去,他留下,你們卑劣的暗殺,我不想再有下一回。」
梵羅王子痛苦地盯著千姿,小鬍子劇烈地在臉上抖動,這些年來他習慣依仗伏藏,國師的力量助他順風順水過了多年,眼看就要問鼎太子之位。失去了這樣龐大的助力,他還能不能成功?
阿爾斯蘭沒有多看伏藏一眼,怕自己心軟,怕多餘的情緒讓兩人都把命送在蒼堯。他深信伏藏有自保的手段,如此安慰著自己,阿爾斯蘭毅然說道:「王上想留我梵羅國師在蒼堯說法,在下自是無有不允,還請王上為我國師選一處好址,所有宮觀耗費,悉由我等應承。」
千姿攢眉一笑,奚落地道:「你是說,要我白白養著他?我要的是他的性命!有他在世,我一日都無法安寧。我更會在北荒全境下禁令,不許任何人與藥師館有接觸,否則形同謀逆。惟其如此,我才能安心放你回去。」
阿爾斯蘭的小鬍子僵直地翹著,如兩把不甘心的匕首,卻無法刺中敵人的要害。
他沉默半晌,想起伏藏舊日說過身具靈通,逃走一絲魂魄就可重新修鍊,靈性不昧,不覺稍稍有了安慰。這安慰如野草瘋長,勾起他保全自己的念頭,漸漸織就一張牢牢的繭,令他包裹起脆弱的身軀。
他沒有說出任何言語,但不忍的神情已經出賣了他,伏藏冷冷望著百依百順的王子,轉眼成了陌路,卻沒有悲哀的表情。海智匍匐在旁,絲毫不敢有什麼言語,生怕牽連到自己。
最終,正當阿爾斯蘭狠下心要說出辜負的話語,伏藏在地上一蹲,一身黑衣軟軟塌下,綢緞下人影全無。千姿冷眼旁觀,心中驚詫,因有夙夜在側,漾起的波瀾很快復歸平靜。夙夜隨手拿起几案上一隻玉桃杯,當空潑去,茶水令虛無的空中現出一個縹緲黑影,宛若人形。
那影子驚慌地分散開來,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八生六十四,茶水落地,影子便也倏地消失於房中。夙夜靈目妙轉,忽地看向佇立在旁的一名衛士,那人神情略略一呆,夙夜已伸指在另一杯茶水裡蘸了一蘸,劈頭蓋臉把茶水倒在他臉上。
衛士一個激靈,眼中恢複清明,急急朝夙夜拜謝。
青鸞與側側忽然縱步一躍,裙裾如碧海紅霞,泛出艷艷光芒,各自逼向一個侍女,手中綉針如輕羽,直刺了過去。那兩人渾噩地站著,不避不躲,一針紮上,一道細不可察的黑影恨恨掠出。兩個侍女雙膝一軟,頹然跪倒,卻是很快清醒過來。
另一邊皎鏡與墟葬各顯神通,一個春雨綿綿似的銀針數發,一個玉光如月灑出漫天碎屑,逃匿在空中的精魂禁不住其中至剛至陽的氣息,無奈地避開兩人所在之處。
靈法師轉身問霽月道:「可有樂器?」霽月抽出一隻翠笛,瑩瑩碧管,一看即是靈物。夙夜點頭,「隨便吹一曲。」霽月聽了這吩咐,心下狐疑,橫笛唇邊,嗚嗚奏響一曲。夙夜一襲黑袍如青青遠山,消隱在眾人視線的盡頭,身形竟是越來越淡。
曲聲如水色瀲灧,一片片粼粼波影折射天光,被虛空中看不見的咒語推動,如潮汐如波浪,一聲聲敲擊人心。心無戰意敵意,此曲祥和如春,心若殺氣凜然,曲音則銳如刀鋒,刺出鮮血淋漓。
曲音一響,伏藏便知再無法向普通人下手,那般孱弱的肉體無法承擔這滅魔音的攻擊。將剩餘的精魂合而為一,他瞄準一人,沖了過去。
墟葬察覺周身煞氣的波動,掏出黃金羅盤一搖,用烈烈陽氣掃蕩四周。每到此刻,他總是挺身護住身後諸師,而眾人也絲毫不懼,各有法子震住邪氣入侵。
十師皆是心志堅定之輩,伏藏想要奪舍侵靈,並不容易。
伏藏果然不敢自尋死路,霽月的笛音清亮鏗鏘,像一條銀鞭凌空抽打,眾人清醒地看到騷動的周遭沉靜下來。影青熏爐燒出的薄薄煙氣,被鋒利的樂音割出歷歷傷痕。伏藏的精魂由此大創,殘餘的魂魄拼了命地沒入那人體內,兇狠地向各處靈竅鑽去。
安靜多時的紫顏一雙秀目似晨星明亮,掃視眾人明辨真假,忽道:「使蟲師有問題。」
諸師抬眼看去,豆大的汗珠從海智額上滴下,他微微顫抖搖晃,像是暈眩時的掙扎。螞蟻蜘蛛逃也似的從他的衣袖裡爬出,在寬大的衣襟下匯出一條條蜿蜒的小河。諸師頓悟,這是蟲子畏懼他身上伏藏的氣息。
夙夜卻已布置完畢,在海智身外設下一圈禁制,手持一卷淡墨渲染的絹素,念念有詞。
他陡然張眼,對海智喝道:「有我助你,還不把他逼出來?」
海智渾身一顫,悲憤地搖動身體,如一粒激蕩的骰子,在衝撞中摸索自己的命運。熏香的殘煙像是受到吸引,一齊貼附過來,籠在海智身上,令這個胖子成為在黑霧裡亂闖的一頭熊,笨拙地想逃脫吞噬。
滅魔音輾轉碾過,海智口中吐出陣陣哀鳴,幽咽的笛聲至此一變,哀感頑艷,彷彿風吹雪飄,萬里花落。這悲戚令海智氣力大增,陡然壓榨起體內聚集的伏藏精魂,對方禁不住四周的蕭條光景,被泠泠笛音逼得無路可走。
少頃,海智的身軀里浮出一個黑色的影子,夙夜將絹素兜頭捲去,黑影受禁制所囚,無處可去,只能如孤雲投入了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