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綜

「他是瘋子。」

玉觀樓外黃葉飄零,黑衣童子們用力推著一個青袍男子,對了周圍的看客說道。那個青袍男子瘦高個兒,蒼白的臉上溢著嘻嘻哈哈的笑,手上擎了一個大葫蘆。醇香透鼻的酒氣從葫蘆口散發出來,令人忍不住想多聞,卻因他舉止怪異沒了接近的興緻。

「我是大名鼎鼎的易容師。」他執意地說道,用酒葫蘆趕開擋在面前的童子,「快叫你們當家的出來,迎我進去!」四個黑衣童子並肩接成一道牆,板了臉不許他通行。

街坊們指指點點,青袍男子手舞足蹈地大叫:「奉天神諭,我上修天顏,下改人命,芸芸眾生皆聽我掌下號令!你想做天王老子嗎?」

玉觀樓多的是奇人異士,看客們見怪不怪,猛地瞧見這張狂樣子皆是一臉好奇,笑逐顏開地張望好戲。那人咕哩咕嚕地吐出一長串祝辭,像極了莊嚴的神巫,四下里眾人被逗得大笑起來。

黑衣童子大覺丟臉,拚命推搡了往外趕他,使多了力氣,那人踉蹌了跌出去。一身光鮮衣飾的長生正巧從旁經過,見狀伸手一托。黑衣童子見了,忙叫:「別管他,這人是瘋子!」

那人反手撈著長生的衣領,嚷嚷道:「我是最厲害的易容師!你知道么?舌頭上的肉最嫰,但是鼻軟骨的滋味也很好,要是再加上一對耳朵,簡直是停不了嘴的美味!」他彷彿是烹制無上美食的大廚,笑容里滿是談論珍稀食材的喜悅和神往。

「你說的是……」長生愕然。

那人認真地看他道:「嬰兒誠然最鮮,十歲以下童男童女筋骨未全,皮酥肉細……」

青袍男子還待說下去,長生芒刺在背,周遭眾人像看怪物般望了他們,連帶他也成了惡人。他忙道:「這位大哥,我想請你易容,這邊走。」他拉了男子遠遠走開去,玉觀樓的童子鬆了口氣,朝他揮手致意。

長生苦笑,今次不但切磋不成,這個大包袱恐怕不易擺脫。

沿路街市繁華,那人邊走邊飲,把葫蘆里的酒喝了個乾淨,一時咕噥上回錯啃了腳板,一時又笑嘻嘻拿起長生的胳膊,衡量能切作幾份烹炒。長生屢次想逃,那人很是眼尖,他離身一丈即貼過來,像甩不掉的粘手麵糰。

轉悠了一盞茶的工夫,長生想,索性引回府讓螢火對付。他安了心,腳步輕快地往鳳簫巷走去,那人渾無提防,一路吊在他身後跟來。

到了紫府,長生知會門房童子喊人,不料螢火出去了。他愁眉苦臉,想請側側來對付,又怕她聽了那些混賬話,一針縫上青袍男子的嘴。正發愁時,飄來一陣旖旎香風,紫顏罩一件藍地纏枝蓮織金緞曳撒袍,與兩個穿了珠半臂、金縷裙的伶人走了過來。

那人徑自迎上去,想摸紫顏的臉,驚道:「這是靈芝種出來的人?」長生又好氣又好笑,打落他的手道:「拿開你的臟手,這是我家少爺。」那人嘖嘖稱嘆,見兩個伶人衣飾華貴,稀奇地望了兩眼。

紫顏問道:「這位是……」長生小聲在他耳邊說了,紫顏掩嘴輕笑了笑,叫道,「喂,你叫什麼名字?」那人搔頭,苦惱地想了想,毫無頭緒地發獃。長生奇道:「你說自己是易容師,卻不記得名字?」

「我奉天神諭,聽天命改生死。」那人醉醺醺地咕噥,翻了翻眼皮,長長地嗅了口空氣里紫顏的香氣,「你味甘、平、無毒,適合以天泉水燉湯,安五臟,潤肌膚,辟鬼魅。或者收菖蒲露、荷花露,用你的血泡茶,也能清心養神。這兩個小丫頭肌嫩膚滑,用小米紅棗好好調養百日,再以桑樹枝燒火,拿鐵鍋煎上七日,颳去鍋里的油脂熬湯,揀出骨頭煅成雪色細末,加入湯里連服十日,就可延年益壽……」

紫顏哈哈大笑,兩個伶人臉色慘白,相互攙緊了手咬了牙,幾欲哭出聲。長生惱了,罵道:「我好意留你,你胡言亂語的,看我不把你打出去。」揚手就要拉他。那人搖搖晃晃地往紫顏處一跳,唬得兩個伶人滿園亂跑。

紫顏一把拽住那人的胳臂,笑道:「來,來,煮湯前先隨我喝杯好酒。」那人點頭,也不躲了,大大咧咧跟他去了。長生生怕出錯,小心地尾隨在後。

如此三個人招搖地穿廊入房,兩個伶人早飛報給側側知曉。側側在房裡籌備中秋送往蒼堯給艾冰、紅豆的團圓禮,忙得不可開交,聞言笑道:「莫怕,紫顏不同常人,你們瞧仔細了,那人准討不了便宜去。」

兩個伶人將信將疑,側側見她們受了驚,取了琥珀和珍珠研粉制的藥丸,著她們吃了。

「原是要給你倆做新衫的,先回天一塢去,回頭我讓人送來。」側側打發走兩人,看了一屋子的雜亂,嘆了口氣,換上湖色越羅的舊衣,外套了水紅色天絲緞的團衫,往玉壘堂後的暖閣去了。

彼時天色微暗,紫府里次第點起鳳燈,如一輪輪彩月掛在天空。

玉壘堂後暖閣里,那人忘了紫顏在殷殷相勸,手裡的刻花金鐺停在半途,指了彩燈叫道:「那是妖怪的眼睛!專吃嬰孩,我要過去捉妖。」

紫顏拉住他,笑道:「不急,喝了酒更壯膽氣。」

那人仰頭灌完,丟下金鐺直直衝了過去。走了兩步,身子綿綿地倒在門檻上。長生用腳踢了踢,道:「我把這瘋子扔出府去。」

「等等。」紫顏拿起那人的雙手看了一陣,「送他去玉觴居,等醒來再做理會。」長生怔了一怔,叫來幾個人,一齊扶了那人去了。

側側從綉簾後露出身來,望了那人背影看了片刻,回首道:「他真是易容師?」

紫顏道:「八成是,只是蹊蹺得很,他性子古古怪怪,不像作偽。」細細打量一眼她的裝束,「怎不穿新織的雲雁綾衫子?」

側側道:「那件衣裳姽嫿看了喜歡,送她了。」

紫顏叫了聲「可惜」,想了想又道:「你多敲她一些香爐香料的才好,否則終是賠本的買賣。」

側側笑道:「在你身上都賺回來了,她每月送來的香品還少么?對了,既來了這樣的怪人,我尋她去,明兒叫她們倆看個熱鬧。」

「也好。你囑她順便把我的香拿來,上回的用完了。」紫顏淡淡地道。

側側留了心,也不多問,徑自往姽嫿的蘼香鋪去了。不多時長生轉回來,對紫顏道:「少爺,螢火去哪裡了?這怪人總要有人看著,我去請幾個武師來。」

紫顏搖手,「這人說話癲狂而已,沒見傷人就由他去。螢火你不是不知道,府里大大小小的事由他去辦,不會閑在家裡。罷了,隨我去天一塢聽戲。」

長生惦著那酒的藥性,見紫顏如此坦然,放心地應了。

紫府里舞腰歌板自風流,側側一路走出來,想著心事。蘼香鋪的門板遮了一半,就快打烊的模樣,她在門外喊了兩聲,姽嫿忙迎她進去。

側側一面進屋一面問道:「心柔呢,怎不見人?」

「好一陣了,成日埋頭制香,不愛管他事。」

側側嘆了嘆,姽嫿把鋪門關了,牽她的手對坐下,「你發什麼愁呢?」

「前日送來的香居然使盡了。」

姽嫿望了她的眼道:「莫急,我修書回霽天閣,請師父尋皎鏡的下落。倒是你要多為自個兒打算,這一年和早年見到你的神氣大不同,不知是你我年歲長了,還是情志生了變化。你有沒有一次,能離開他為自己而活?」

「有何不同?」側側巧笑倩兮,暗暗飛紅了臉。

姽嫿起身,從楠木架子上取了一隻水晶玉兔,兩眼鑲了寶石,又拿了一隻紫色玉鴛鴦。側側只當她要戲耍,心底想著如何回話。姽嫿把一對物件往几上一放,道:「你呀,先前是這般,如今是這般。」

側側故作不解,拿起來放在手心裡把玩,姽嫿知其意會,笑道:「罷了,像是我做了惡人,挑弄你們。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就不多嘴了。痴人偏有痴人配,也真成了一對。」仔細看看那塊玉,掩口失笑,「巧了,是紫色的。」

側側將手一合,「你既送了我,兩樣都是我的了。」

「咦?」

「還有香,拿完了我便走。」

「原來是打劫來了。」姽嫿忍不住輕笑,微微有些惘然出神,回身去內屋捧出一包香。

濃郁香氣從雪花夾纈包裹里透出來,厚重的一大包,側側遲疑了道:「他還能撐多久?」

「他能從此忘了易容術,養上十三五年或能根除。你要勸他罷手,別老是爭強鬥勝,一味往險處用藥。否則……最快就是年內的事。」說到這句,姽嫿輕顰眉頭。

「我爹昔日未見如此,為何他就忽然兇險成這樣?」

「那怎同呢。你知他為制一張麵皮要試多少方子?落音丹被他改過數十回,更不消說那些切腹割脂的活計,哪個不要用藥!他說是多試一個,就為後人掃清一條路——哪有什麼後人前人的,我看是怕長生學步走了彎路。」

側側明白,不全為了旁人,紫顏就像翱翔於九天的鵬鳥,望向更高更遠處。姽嫿不是不知他的心思,無奈心生不忍,故拿長生做說辭。事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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