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重返草原

格桑一動不動地站在高坡上,久久地凝視著一片廣袤無邊的綠色草場。它站了很久,沒有任何動作,只能看到它的肋腹在輕輕起伏。後來,它猶豫著挪動自己的爪子,確信那是草扎癢了它。它的心跳越來越快。翻卷的草浪起起伏伏,在草原的風中向遠方一直蕩漾開去。格桑低下頭小心地嗅聞著與藏北草原低矮的品種完全不同的豐茂牧草。

呼倫貝爾,世界四大著名牧場之一。

在車裡,格桑透過並不幹凈的車窗,已經嗅到了那種氣味,那是牧草的馨香。它煩躁不安地在車裡轉動著身體,想要從車窗里看個究竟。

它伸出爪子抓搔著車門下的縫隙,貪婪地把鼻子貼著那道縫隙,呼吸著從外面透進來的空氣。那是久違的草地的氣息,但裡面又有令它感到陌生的氣味,並非與藏北草原一模一樣。不過這是草地的氣味,草被軋過後受傷的氣味,這氣息像一面牆壓得格桑喘不過氣來。它激動地用頭撞擊著車廂的門,急不可耐地低聲嗚咽。

「好了,耐心點嘛。」

韓瑪也被格桑的這種情緒所感染,他請求司機停下車——他的狗坐了太久的車,也許需要下車輕鬆一下。

格桑一動不動地站在高坡上,久久地凝視著一片廣袤無邊的綠色草場。它站了很久,沒有任何動作,只能看到它的肋腹在輕輕起伏。後來,它猶豫著挪動自己的爪子,確信那是草扎癢了它。它的心跳越來越快。翻卷的草浪起起伏伏,在草原的風中向遠方一直蕩漾開去。格桑低下頭小心地嗅聞著與藏北草原低矮的品種完全不同的豐茂牧草。

草的馨香令它陶醉。

它不顧韓瑪在後面召喚,一直向遠處奔跑。草地無邊無垠,帶著微波的起伏,它跑出很遠,回頭看時,那輛車已經像一隻微不足道的黑色甲蟲,點綴在蒼茫的天地之間。

當格桑回到韓瑪身邊時它似乎已經平靜下來了,不過在上車前仍然留戀地望著遠方翻滾不定的綠色草浪。

「好了,我們以後有足夠的時間看這片草地。」韓瑪將格桑拽上了車,「我們還得趕路,鎮上的孩子們還在等著咱們呢。」

開學後,格桑甚至感到有些寂寞,那些草地上的孩子們已經看慣了牧羊犬,對格桑的存在幾乎視而不見,它已經失去了在福利院時那種舉足輕重的地位。而韓瑪同樣很忙,這些孩子此時才是他的重心。但格桑並不在乎這些,只要與韓瑪待在一起,對它來說就足夠了。

每天早晨,當韓瑪拎著水桶打開房門時,門外的格桑都精神抖擻地等待著和他一起去鎮子邊上的水井打水。

白天,韓瑪上課時,格桑獨自在院子周圍遊盪,鎮子里的那些狗似乎還不如草地上的牧羊犬,一兩次的接觸之後它們就已經清楚格桑是不可侵犯的。它們一旦看到格桑,就遠遠地避開了。

百無聊賴時,格桑也向草地的更深處走去,但為了不和牧羊犬衝突,它盡量避開那些游牧的營地。格桑在如絨毯般鬆軟的草地上瘋狂地奔跑,嚇得那些野兔、野鼠、百靈之類的小動物魂飛魄散地四處奔逃。在這種肆意的奔跑之後,它會選個地勢略高的綠色小丘卧在上面,在陽光的蒸蔚之下草地升騰起的牧草甜香中昏昏沉沉地睡上一覺。當它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遠處的小鎮升起了一柱柱白色的炊煙,它可以看見鎮子邊的小學已經放學了,那些孩子像一群小鳥一樣四散回家。

韓瑪在院子里大聲呼喚它。格桑愣了一下,然後醒悟過來,奔下小丘,穿越黃昏金色的草地,向鎮子上跑去。

世界上沒有什麼比韓瑪的召喚更加重要,此時這就是格桑的一切。

格桑每天都在重複著同樣的生活,也許這正是它所希望的。

草地的冬天就要到了。

在草地上,那一年的夏季雨水充沛,牧草豐美,那些處於草原食物鏈最底層的嚙齒類動物——鼠兔——在草地下的洞穴里繁殖了數不清的後代,整個夏天在那些黑暗的洞穴里都傳出分娩的小動物尖厲的悲鳴。這種動物的繁殖速度快得驚人,假如讓這些看似弱小的嚙齒類動物的幼崽全部長大,對於草原將是一次可怕的災難,它們只要一時興起,就會將整片草地啃成一片荒漠。不過,這也正是食物鏈的一次有機的循環,在那一年,以鼠兔為食的食肉動物的數量也多了起來,天空中因為翱翔著眾多的草原鷹而顯得十分擁擠,牧民們在去牧場的路上,總能看到簡易公路上被夜行的汽車壓死的黃鼬。這些動物的家族因為得到了足夠的食物也空前地繁榮起來。

呼倫貝爾草原是中國僅有的幾塊還有狼群存活的地區,在草原上,其實處於食物鏈頂端的正是這種犬科動物。

充足的食物以及豐茂牧草的保護,那一年的夏天狼族也養精蓄銳,休養生息。最初那頭不斷地到白寶音格圖老人營地騷擾並最終在格桑的利齒下殞命的狼也許只是一個警示。對於狼,那也是家族興旺的一年。

因為草地上有足夠的食物,狼襲擊羊群的事件非常稀少,牧人也放鬆了警惕。

那兩個騎著摩托到草原里遊玩的傢伙的尷尬遭遇才讓人們意識到——狼的數量似乎有點過多了。

摩托車的某個部件確實壞了,壞得很不是時候——天就快黑了。

兩個平時穿膩了西服的外貿公司的職員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一時修不好也無所謂,他們相信天亮後,在路邊他們總會等到一輛車將他們連人帶摩托送回滿洲里,當然還要帶上他們採摘的兩袋子草地白蘑——他們找到了一個蘑菇圈。

他們帶著睡袋、帳篷,這些裝備在深秋的草地上過夜應該毫無問題。

天黑以後,他們所遭遇的一切和所有媒體報道的人與狼的對峙一樣,沒有任何戲劇性。

在黑夜的荒野之中,先是草地深處傳來低調的號叫聲,然後一聲比一聲高昂。

兩個職員縮在帳篷里發出火燒瘋人院般的叫喊,像痴狂的球迷一樣敲打著所有可以發出聲響的東西。但是這些,都沒有對漸漸逼近的一片熠熠生輝的磷火產生絲毫的作用。

黑暗之中可以阻止它們接近的只有火。

最後他們燒了帳篷、睡袋、背包、帽子、衣服,摩托車油箱里的汽油也成為火把照亮黑夜的重要能源。

將近黎明,三輛去旗里送奶的牛車上的人看到草地上跑來兩個幾乎全裸的怪物。他們渾身上下像被火燎過一樣。

當然,那時無心戀戰的狼群已經撤退了。

此事發生之後,每天放學時,韓瑪不再允許四個家不在鎮上的孩子獨自回家,他會一直將他們送到兩公里之外的牧業點裡。一個星期以後,這項工作就由格桑獨自承擔了。每天放學之後,它小心地保護著四個孩子離開學校,穿過黃昏的草地,一直將他們送到牧業點,然後獨自回到鎮子上。

和以前一樣,格桑不過是在完成每天一次的放牧任務,把四隻小羊從一個羊圈送到另一個羊圈。這工作它做起來得心應手。

牧業點的牧人們已經聽說過這頭黑色大狗那天在白寶音格圖老人營地上的表演,事情的經過當然經過適當的誇張,當這消息傳到他們這裡時,已經演變為格桑是一口將那頭狼攔腰咬斷的。不過當他們第一次看到格桑,對此還是深信不疑。

每次送這些孩子到牧業點,格桑總能從牧人那裡得到羊骨頭或是剛剛曬好的奶干之類的食物。

那一年的冬天非常寒冷。對於寒冷格桑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感受,這已經是格桑生命里的第四個冬天了。

格桑體內神秘的生物鐘及時地作出調整,它已經脫去了夏毛,換上濃密的沉甸甸的長毛,遠遠望去像一頭結實的黑熊。這是一種對寒冷的適應,只有那些生長著豐厚如氈片被毛的個體才能度過殘酷的冬天。隨著溫度漸漸地降低,格桑已經感覺到,這將是一個與高原最寒冷的冬天相比也絕不會遜色的漫長季節。

十一月的一個早晨,當格桑從自己的窩裡——那是建在韓瑪窗下的一個溫暖的小土房——爬出來時,看到無垠的草地已經被大雪覆蓋了。

東方的紅日似乎已經被凍結在地平線上,戀戀不捨地不願脫離銀色的大地。純澈湛藍的天空下,沒有風,大地處在某種凝固般的靜止狀態中。牧人們已經吆喝著馬群準備出牧,馬似乎還沒有完全清醒,它們垂頭順尾地踢踏開柔軟鬆散的雪片,向鎮子西側高坡上的水井走去。它們呼出的白氣在寒冷的空氣中好像已經凝結成塊,這些質感十足的白色霧氣在猶豫著應該上升還是下降,但這短暫的遲疑已經將這些身上掛滿霜花的馬匹淹沒其中。

格桑將鼻子伸進雪中,在那種久違的冰冷刺激下打著噴嚏,然後興奮地沖向了雪地深處。

格桑跑到鎮子邊最近的一個冬營地。營地上的兩頭牧羊犬遠遠地看到它追出來時,它又頭也不回地向回奔跑,遠遠地將兩頭狗甩在後面。

這時格桑聽到了什麼,它在雪地中停了下來,然後踏著自己來時的爪印飛快地向鎮子里跑去。

格桑準確地掌握著時間,及時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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