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蘇蘇不見了

當格桑的鼻子再次與蘇蘇相碰時,一種微妙的戰慄從它的鼻樑一直流遍全身的每根毛梢。至於佐羅終於忍無可忍的憤怒的吠叫和凱撒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隨聲附和,根本就無法進入格桑的耳朵。

格桑在超市裡度過了來到北方以後一段舒適平靜的日子,每天準時進食精心配製的狗糧,白天睡在籠子里的格桑也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靜靜地成長。超市保安對於它來說幾乎是無需耗費任何體力的工作,它已經習慣了這裡的工作。每天超市關門之後,它就被領進超市裡,保安解開它脖子上的鏈子,它要做的工作就是在超市巡視遊走,發現可能在關門前藏在超市裡的人或是潛進來的賊。格桑的表現已經使保安們的工作呈現出前所未有的良好狀態,現在他們連每一個小時的例行巡視都免了。

於是這空曠的空間里就只剩下格桑自己了,混雜著數不清陌生氣味的空氣已經因為中央空調的過濾而迅速陳舊,儘管如此,它還是探出鼻子,試圖從中發現不屬於這裡的新鮮的人的氣味。作為一頭保安犬,它已經越來越熟悉自己的職責,這巨大的空間里一切都在它的管轄之內,除了這些它已經將氣味爛熟於胸的保安,絕不允許有其他的人出現。讓格桑接受這一點並不困難,其實超市不過是另一片沒有長草的牧場而已,在高原牧場里,格桑遵循著同樣的規則,保護著羊群和主人的帳房,兇狠地撲向陌生人和那些隨時準備偷襲羊群的野獸,不過在這裡羊群和主人的帳房變成了眾多的商品而已。

格桑已經學會將超市想像成巨大的草地,一旦相信眼前的一切就是草地,那種瀰漫于格桑眼中似乎永遠都睡不醒的漫不經心的表情轉瞬之間蕩然無存,它彷彿看到一片沒有任何遮擋的青翠草地展現在它的面前。

現在大廳里的一切已經不再讓它感到陌生,空曠的地方總是能夠激起格桑奔跑的渴望,它是一頭大型牧羊犬,需要足夠的運動來緩解那種與生俱來的需要隨時發泄的野性。在空無一人的大廳它飛快地奔跑,在轉彎時也並不減慢速度,於是以摩託大賽中沖向終點的領先者幾乎傾倒的動作滑倒在像鏡子一樣光滑的地面上,再沖向了另一片燈光明亮的大廳。這是與草地截然不同的安逸生活,無需早出晚歸地奔波,沒有為了找回走失的羊只的長途搜尋,更不必徹夜緊張地在帳房的周圍巡視。格桑每天只是出於本能在奔跑,它堅信自己某一天還會作為一頭牧犬重新出現在草地上。

充足的營養,足夠的休息,適量的運動,使格桑無論從體形還是精神上都呈現出一頭良種藏獒的最佳狀態。那些食物毫無浪費,通過完善的消化系統到達它身體上每一處尚需完善的部位。現在格桑渾身上下都凝結著石塊一樣結實的肌肉塊。體重一百六十斤,長毛油亮潤澤,像一匹黑色的絲綢隨著它的奔跑輕輕地跳動。當格桑在超市燈光明亮的寬敞大廳里奔跑時就像一頭速度非常快的熊。當然從來也沒有人想過可以讓格桑出任一部關於洗髮香波廣告片的主角。

北方的春天來了。

每天在犬舍里醒來之後,格桑都能感受到從大街上吹來的帶著泥土融化氣息的風,裡面混雜著小草青澀的氣味。

春天。格桑開始被另一種無法形容的情緒所困擾,它不知道那是什麼。格桑經歷過藏北草原的春天,在積雪還沒有消融的時候,那些緊緊地貼附在地面上的小花兒就已經迫不及待地開放了,那時格桑尚幼小,它為這萌生在草地上的陌生的花朵感到驚訝不已,低下頭去嗅時因為鼻子里吸進了花粉狼狽不堪地打著噴嚏,在丹增一家少有的笑聲中狼狽萬分地伸出小爪子抓搔著自己的鼻子。於是格桑從那時開始討厭所有的花朵。

春天令它悸動不安,但此時困擾著它的感覺又與在高原牧場時完全不同。這種陌生的悵然若失的思緒佔據了它每天清醒時的所有時間,有時甚至取代了它一直期待出現的韓瑪的地位。於是每當猛然清醒時它就會為自己的這種背叛而懊悔不已,狂暴地躍起,兩隻前爪狠狠地蹬踏在犬舍的鐵絲網上,在空中一個半騰越又落在原地。但很快令它懨懨欲睡的情緒又將它籠罩其中。格桑有些不知所措,它已經完全被這種揮之不去的情緒所主宰。

為了驅散這種情緒,格桑所能做的,就是緊緊貼著犬舍的籠壁快速地遊走,像一頭關在動物園裡的豹。它只是想不停地走下去,它不知道終點在什麼地方。也許在遙遠的地平線上吧,但這是城市,這裡看不到地平線,也看不到日落。

在那天傍晚的陽光下,格桑終於找到了自己的終點。也許是籠子外面的什麼聲音引導著它,它猛地抬起頭,看到院子另一側的犬舍里正隔著鐵絲網與它對視的蘇蘇。

想出去,接近蘇蘇。這就是此時格桑的想法。格桑突然間驚醒,原來自己一直想要做的就是出去走到蘇蘇的身邊。

自從咬敗了佐羅之後,佐羅那種明目張胆的挑釁行動似乎也隨之偃旗息鼓。為了盡量地減少衝突,格桑與那三頭狼犬被分開餵食,當然這可以看做是它獨自擔當起超市保安工作的特殊待遇。不過不管怎樣,這三頭狼狗無法再進入格桑的視線,有時佐羅實在無所事事地吠叫時,格桑剛剛抬起頭,那邊頓時聲息全無。

這就是犬類世界的規則,力量決定一切,一群狗的領袖總是最強壯聰明的個體。

今天格桑好像第一次注意到蘇蘇,純黑色的蘇蘇。但是出於對形體上與狼更加接近甚至氣味上也若有若無地傳遞著某種曖昧氣息的狼犬的厭棄心理,格桑總是無法解除對狼犬的敵對情緒。不過即使如此,它也可以感覺到從來到超市後面的這個院子的那一天起,其實就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它。

無論如何它並不喜歡狼犬。這是經驗告訴它的,依靠一點點地積累起來的經驗,它在被帶出高原牧場之後在拉薩的黑夜中闖蕩,在山坡上風吹日晒毫髮無損。它更多地相信經驗。

但今天它感覺自己內心中的某些東西在背棄著這些它已經習慣的經驗。

當傍晚保安打開犬舍的門給它扣上牽引鏈時,格桑毫不遲疑地拖著保安向另一個犬舍走過去。

即使在格桑被關在籠子里的時候,這些保安也從沒有試著產生過改變格桑願望的念頭——事實上格桑也沒有什麼特殊的要求,而且一個人是無論如何也拉不住格桑的。

對於格桑這是第二次頗感艱難的探險,上一次是容忍韓瑪的撫摩。格桑走到籠子前放慢了腳步,它在猶豫,不知道自己的決定是否正確,以前的經驗此時在這裡毫無意義。

趴在犬舍一角的佐羅凶神惡煞地露出閃亮的牙齒,但僅此而已,它並沒有進一步的挑釁舉動。凱撒只是討好地望著格桑和它身後的保安,以驚人的速度搖動著證明自己與狼有著顯著區別的尾巴。

蘇蘇的鼻子緊緊地貼著鐵絲網。格桑嗅出這是另一種它並不熟悉的氣味,似乎是與遙遠記憶里母獒的氣味相似,但又不完全一樣。它下意識地翕動著鼻子,靠近了一點兒,它需要更多的這種氣味。

當格桑與蘇蘇的鼻子碰在一起的時候,它也吃了一驚,莫名其妙地回過頭看了一眼站在身後的保安——它在離開高原之後第一次迫不得已希望從人類那裡得到下一步該做些什麼的指示。但那個保安對這一切無動於衷,電腦遊戲的徹夜鏖戰已經使他精力渙散。

當格桑的鼻子再次與蘇蘇相碰時,一種微妙的戰慄從它的鼻樑一直流遍全身的每根毛梢。至於佐羅終於忍無可忍的憤怒的吠叫和凱撒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隨聲附和,根本就無法進入格桑的耳朵。

保安把格桑帶進超市解開牽引鏈,它在原地站了好久,然後慢慢轉過身,走到已經上了鎖的門前,低下頭嗅聞著從門縫下吹進來的風。它想確認那裡面是否還有蘇蘇的氣味。

格桑這若有所思的動作引起了另一個保安的注意。

「它今天看起來有一點不一樣,不會又發現了什麼吧?」

「不是,不過是可能愛上了蘇蘇。藏獒和德國牧羊犬會生出什麼樣的小狗?」

從那天開始,這似乎成為一個小小的儀式,每天工作開始和結束前格桑無一例外要在蘇蘇的犬舍前站上一會兒,但它卻並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只是鼻子與蘇蘇的輕輕觸碰之後感到莫大的滿足。然後將要發生什麼,它並不知道,在高原牧場上並沒有人教過它,從它開始第一次蹣跚地巡視著牧場直到後來老畫師的小院成為它的領地,它都是獨自面對一切的。

當然這種舉動並不會讓佐羅感到滿意,但它也只能躲在犬舍陰暗的角落中無可奈何地低聲吼叫。這就是犬類的世界,只相信力量,力量將解決一切看起來更複雜的問題。

也許這樣發展下去格桑會成為一頭專業的保安犬,繼續在這個超市裡工作下去,也許會與蘇蘇生下很多小犬,那將是因為雜交而獲得高原藏獒優勢與經過多年選育的德國牧羊犬服從能力的最好保安犬。也許是無可挑剔的新犬種,經過數年的選育之後會列入世界警犬教材。當然了,這都是假設,因為任何人都可以隨便地想像那些並沒有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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