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藏羚羊守護隊

格桑的前爪小心地撲在韓瑪的腰上,在接觸的那一刻它已經緩解了自己奔跑時巨大的身體慣性那股可怕的力量,它確信這種力量剛好可以使背對自己的韓瑪失去平衡撲倒在地而又不受到任何傷害。這是它作出的一個決定,它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但是它不能控制自己的動作,一種強烈的愛燃燒著它,它幾乎是情不自禁地做了這一切。以前,在格桑的生命里所做的一切都是出於本能或經驗,但這一次似乎是感情,一種對面前這個人的愛。

一切就是這樣開始的。這片高原上所有的動物在一天早晨突然發現災難已經降臨。當然,在空氣中的氧氣含量不及平原一半的高原上,人類永遠是追不上野生動物的,造物主在這一點上還算公平,沒有給人類一顆比動物更加強健的心臟。但人比動物似乎更可以適應環境的能力也許就在這裡,人類能夠製造殺戮其他生命的工具,一種以火藥爆炸產生的氣體推進的武器——槍。那可不是斧子長矛或弓箭那樣的冷兵器。那是槍。於是有人舉起了槍,將高速旋轉的灼熱子彈射向高原上這些面對即將到來的滅頂之災卻仍然懵懂無知的動物。即使高原上奔跑速度最快的動物也不會是速度每秒鐘一千米的子彈的對手。

不必深究人類也清楚是什麼讓藏羚羊在零下四五十度的嚴寒里無所畏懼地奔跑嬉戲。在它們的被毛下生長著一種比人類的頭髮還要纖細五至七倍的絨毛,這也許是世界上最輕軟最保暖的絨毛。但就是這種絨毛使它們的生活無法再像以往那樣平靜,甚至整個種族都險些遭到湮滅之災。

於是那些千百年來一直將藏羚羊的存在視為如天空與雲朵一樣不可缺少的牧人們在一個清冷的早晨驀然發現,他們再也見不到成千上萬頭的藏羚羊群如雲團一般呼嘯而過的壯觀場面了。

一切都改變了,因為人類來了。不是嗎?人類闖進了這片最後的伊甸園。

每年約有兩萬多頭藏羚羊被射殺,其中很多是母羊和小羊,它們在死後被剝去毛皮,暴屍荒野。它們的毛皮輾轉到達尼泊爾、印度,百分之六百的利潤會令所有的走私者不惜以生命的代價鋌而走險。古老的作坊里,這些浸著鮮血的絨毛被高超的匠人織成華美的披肩,然後運往世界上自稱最文明國度,以高達兩萬美元的價格出售,成為某個豪華晚會上某個光彩照人女士身上的裝飾物。

這種滲透鮮血的貿易使藏羚羊的數量以驚人的速度銳減,1900年左右尚有一百萬隻左右的藏羚羊在青藏高原上自由地棲息,目前,據報道它們限存數量大約不足七萬五千隻。

於是有了野氂牛隊這個令所有偷獵者望而生畏的名字。隸屬於青海玉樹藏族自治州的西部工委的野氂牛隊,一些由信奉理想主義的人組成的環保團體。

他們被稱為藏羚羊保護神。

在兩個星期里,志願者韓瑪和楊炎,還有格桑,成為野氂牛隊的編外成員。

在遇到格桑兩天之後,這輛由環保愛好者捐贈的越野吉普車由韓瑪和楊炎開進了索南達傑自然保護站,移交儀式非常簡潔,因為保護站里的工作人員正在準備一次大規模的巡山。

第二天,韓瑪和楊炎作為今年的第一批志願者出現在野氂牛隊巡山的隊伍里。他們還是駕駛著那輛吉普車,當然現在這輛已經歸屬野氂牛隊的吉普車的兩側,已經用紅色油漆噴上了「西部工委野氂牛隊」的字樣。車裡除了韓瑪和楊炎,還坐著野氂牛隊的另外兩個工作人員,於是格桑不得不被拴在了後排座位與車窗的窄小空間里。

三輛車駛進茫茫無邊的可可西里荒原。上萬平方公里的可可西里荒原,曾經是野生動物天堂的無人區。

與緊緊地盯著窗外的韓瑪和楊炎不同,格桑對這一切並沒有表現出太大的興趣。藏羚羊也同樣出現在以前格桑生活的高原牧場上,這三頭藏羚羊的出現,不過是再次勾起它久遠的記憶而已。格桑已經離開高原牧場兩年了,它不知道在它離開的這段時間那裡都發生了什麼。不過這裡比格桑曾經生活過的牧場更加荒涼,大地坦蕩如砥,幾乎沒有任何起伏,極目遠眺只能看到大地盡頭空茫的地平線。現在,高原牧場和丹增仍然會偶爾被格桑想起,那是一種本能。出生地的生活並沒有必要與拉薩或是那個小鎮上的生活進行比較,那只是一種試圖通過長久地奔跑宣洩孤獨情緒的一種渴望,但現在它已經找到那心中一直令它渴望的一切,一個主人。

坐在前面的韓瑪,這個為它扯去身上冬毛、給他拆掉鐵鏈的人,就是它的主人。在那遠古時代,不知道是哪一頭胡狼邁那偉大的一步,進入人類的世界。從那時起,這些胡狼就與其他的野生動物分道揚鑣,它們偶爾也會渴求荒野,但它們真正需要的是一個主人,一個可以把全部的愛與忠誠都奉獻出去的主人,一個只屬於它的神。

一頭狗一旦在自己的內心確立了這種概念,一生也不會改變。

於是格桑不願再讓韓瑪走出自己的視線,即使卧在車後劇烈的顛簸它也感到毫不在意,只要確信與韓瑪在一起它就感到心滿意足。它不時抬起頭,確信韓瑪仍然坐在車前興趣盎然地望著遠方的地平線之後,才心安理得地重又垂下頭,進入因為極度的顛簸而不得安寧的睡夢裡。

它不想失去這個從天而降的主人。

到達每天選定的宿營地時,韓瑪打開車門,格桑飛身躍下,在他的腳邊盤桓了一圈之後,像非洲黃昏中追捕獵物的獵豹一樣,轉眼之間就越過了荒原之上如同巨人衣服上褶皺般微小的起伏,跑向荒野的深處,身上光潔的黑色長毛如同迎風招展的旗幟,曳在身後。

那些野氂牛隊的隊員大多都是藏族,其中一些以前還做過牧民,當然十分清楚這樣一頭藏獒的價值。他們遠遠地觀望著這頭藏獒在地平線上消失,而後又以同樣的速度猛奔而來,撲向正在安裝帳篷的韓瑪。

格桑的前爪小心地撲在韓瑪的腰上,在接觸的那一刻它已經緩解了自己奔跑時巨大的身體慣性那股可怕的力量,它確信這種力量剛好可以使背對自己的韓瑪失去平衡撲倒在地而又不受到任何傷害。這是它作出的一個決定,它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但是它不能控制自己的動作,一種強烈的愛燃燒著它,它幾乎是情不自禁地做了這一切。以前,在格桑的生命里所做的一切都是出於本能或經驗,但這一次似乎是感情,一種對面前這個人的愛。

韓瑪撲倒在了亂成一團的帳篷上面,正在另一側抻著帳篷一角的楊炎驚訝地望著這一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格桑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等待著將要發生的一切。它不知道這個重新站起來的主人將要怎樣對待它。假如大聲呵斥或者趕走它,對於格桑來講,那將是它整個世界的終結。

韓瑪同樣以為是誰在與自己開玩笑,不過楊炎在自己的對面,他與野氂牛隊的其他隊員還不是很熟悉,而且這些沉默寡言的男人們並不善於搞這種小把戲。

韓瑪頗覺驚異地坐在地上回過頭。格桑正站在他身後,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它,目光里那種似乎永遠也睡不醒的神情一掃而光,此時正懷著某種熱切的期待望著他,那眼神里又有一點那種小狗面對新事物才有的茫然。

也許是一秒鐘的沉默。

韓瑪高聲地大笑著向格桑撲過來,摟住它的脖子用力把它摔倒在地上。

陽光,翠綠的草地,最溫暖的風。

嶄新的世界向格桑敞開了大門。它懂得笑聲,人類只有在快樂時才會發出這種節奏明快的吠叫,在牧場上聽到這種人類的吠叫聲往往意味著可以得到一塊肉。但此時一切都不同了,一種巨大的情感使它渾身戰慄,它幾乎無法控制自己。那是一種它從未感受過的力量。

格桑激動地咆哮著,用力翻動身體,甩開了壓在它身上的韓瑪,跳開了,然後再次撲過來,那兇狠的動作像是撲向一頭侵襲牧場的野獸,它把韓瑪想像成一頭雪豹或是一頭黑狼。

站在一邊的楊炎以為格桑突然間發瘋了,手足無措地叫喊著,已經有野氂牛隊的隊員取下了身上背著的槍。

但韓瑪並沒有發出被攻擊時的叫喊聲。

格桑叨住了韓瑪的一隻手,無論是氣勢與咆哮都是如此的逼真,似乎在撕咬,但它只是輕輕地將韓瑪的手含在自己的嘴裡。格桑凌亂長毛下的眼睛裡流溢出黃昏湖水般溫和平靜的眼神。

一個人與一頭藏獒就這樣在帳篷上翻滾著,糾纏中格桑也會聰明地跳出來,然後再精神抖擻地找到韓瑪身上的某個漏洞再一次撲上去。

很快,周圍的人也發現這不過是一個遊戲,看了一會兒,畢竟不能總是沉湎其中,各自去忙自己的事了——生火做飯、修理在艱難的路途上出現毛病的汽車、搭起帳篷。

「好了,好了。」楊炎拎著一根帳篷繩子高聲地在旁邊叫道,「我還一本正經地以為有人要受傷了呢,杞人憂天。」

「暫停。」韓瑪做了一個籃球比賽中暫停的動作。

於是氣喘吁吁的格桑停了下來,在韓瑪的面前認真地趴下,但眼睛裡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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