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還是草地

在小學畢業之後,阿爾斯楞像其他在小鎮上畢業的孩子一樣,必須要去城裡完成初中的學業。

也就是說,阿爾斯楞要去地平線的後面了。

在即將啟程前幾天的忙亂中,誰也沒有注意到鬼。

幾天以來,一種陌生的氣氛已經讓鬼越來越意識到,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發生,但它並不清楚真正的要發生的是什麼,不過顯然是與阿爾斯楞有關的。

直到這個早晨,白寶音格圖用馬馱著阿爾斯愣的行李,和烏雲一起送阿爾斯愣到路邊的長途汽車站。

鬼緊緊地跟在阿爾斯愣的身邊,主人身上衣服嶄新的氣味讓鬼感到恐懼。它知道,就要有重要的事情要在阿爾斯愣的身上發生,它不知道是什麼,但有一點它是明白的,那是它無法改變的。對於鬼,這是一個災難性的事實。

所謂長途汽車站,不過是就是漫漫草地砂石公路邊小叉路口,附近幾個營地的人要離開草地去城裡,都會這裡等待經過的長途汽車。就在路邊,像標誌物一樣,生長著一棵小樹。

那大概是不久以前一隻飛越草地的鳥兒遺下的一顆種子,在草地陽光和雨水的催生下,生根出芽。

在路邊,還有另外兩個營地的孩子也要踏上求學之路,三個營地的大人們互相寒喧招呼時,長途汽車已經駛近。

在一片紛亂之中,人們手忙腳亂地裝上行李,三個孩子跳上了長途汽車。在告別聲中,車開動了。

當車啟動後,鬼毫不猶豫地開始跟隨著車子一起奔跑。

車輪捲起的煙塵迷住了鬼的眼睛,但是鬼不停地奔跑,不想被汽車落下。幾天來大難臨頭般的預想終於成為現實,在一種要永遠地失去阿爾斯楞的恐懼的驅策下,它不顧一切地追趕著漸漸加速的汽車。

利用汽車爬上一個陡坡的放慢速度的時機,鬼從草坡的另一側跑了過去。

在司機的一聲氣急敗壞的咒罵中,汽車在一聲拼裂般的急剎車聲中戛然而止,車上那些沒有固定的東西都離開了原來的位置。

是鬼,它站在車前不到五米的地方,將著這輛要將它最愛的人永遠地帶走的車輛憤怒地咆哮著。

在那些乘客好奇目光的注視下,阿爾斯楞下了車。

阿爾斯楞蹲下來,抱住了鬼的頭。經過一陣瘋狂的奔跑,鬼的心臟在激烈地跳動著。

「好樣的,蒙。」阿爾斯楞抱住鬼的頭輕輕地說。

「我還會回來的,蒙,你就等在這裡。我還會回來的。我上學的時候,你還記得嗎?你就在等在學校的門口,你就等著我吧。

就當是我去一個更大的教室上課,到放學的時候我就回來了。」

阿爾斯楞又抱了抱鬼的頭。

鬼目不轉睛地望著登上汽車的阿爾斯楞。

這一次,長途汽車啟動之後,鬼並沒有追過來,它直直地站在草地的公路上。鬼好像是聽明白了,阿爾斯楞要去一個更遠的地方購物,讓它等著他回來。

長途汽車越駛越遠。在車上,阿爾斯楞一直透過車窗在望著鬼,慢慢地,鬼銀亮的身影就融化在草地蒼翠的綠色之中了。

從那以後,每天黃昏的時候,鬼都會準時出現在公路邊那棵孤獨的小樹下。每天的這個時間,都有一輛從城裡駛來的長途汽車從這裡經過。

很多來自遠方的遊客都見過那頭銀白色的巨犬,它靜靜地站在小樹下,小心地打量著每一個從車上下來的人。

在長途汽車開走之後,那頭銀白色的巨犬,就慢慢地向草地深處走去了。

日子這樣一天天地過去了,而那棵小樹,也在一天天地慢慢長大。

冬天到了,草地上落了第一場雪。

一個冬日的黃昏,鬼又準時地等在路邊那棵已經落盡了葉子的小樹下。

當草地的地平線漸漸地呈現出長途汽車甲蟲一樣渾圓的輪廓時,鬼已經感覺到什麼,它的呼吸越來越急促。

鬼目不轉睛地盯著這輛正在駛近的長途汽車。車並沒有什麼不同,鬼天天都見到這輛車,一輛永遠超載的破舊的麵包車,車頂的行李網下堆積著數不清的行李,有時上面也會放著一輛自行車,甚至縫紉機。車體上一次次的刮傷用油漆簡單地就補過,像塗鴉一樣充滿後現代主義的色彩。而它的心臟——那部蒼老的發動機,在爬坡時總是苟延殘喘著吞吐著最後一口氣。它還能在草地上行駛已經是一個奇蹟了。

車上的司機都已經認識了鬼。司機曾經試著跟鬼打過招呼,但這頭牧羊犬從未理睬過他,每次,在對下車的旅客一一過目之後,它就慢慢地離開,那銀灰色的碩大的影子漸漸消失在草地的暮色之中。

鬼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在慢慢地加快速度,像一面被擂響的鼓,鼓點越來越密集。這緊張的感覺酷似鬼來到草地最初的日子,在等待進入圍場的時候,聞到了要與之決一死戰的陌生的狗的氣味,聽到它們的吠叫聲。只有在那時,鬼才會有這樣感覺,是一種向它重重壓來的巨大的興奮。

長途汽車停下來的時候,司機跟鬼打了聲招呼。

但鬼根本就沒有看他一眼,它昂著頭,鼻翼緊張起伏,全神貫注地盯著打開的車門。

最先下車的是一個拎著巨大的袋子的老人,然後是一個扎著紅色頭巾面色酡紅的婦女,第三個下車的是一個衣著鮮亮的少年。

鬼失望了,這些人它都不認識。

但是,一絲熟悉的氣味讓它混身顫慄。

「蒙!」那清亮的聲音已經有所改變,不再是鬼曾經熟悉的那個童聲,但鬼還是可以將分辨出來的。

鬼沖了過去,用它可以想像的最快的速度。

很長時間過去了,它一直在等待著這樣的一個日子。

那些陌生的乘客中有些是第一次來到草地的人,他們發出大聲的驚叫,儼然以為一頭瘋狂的狗在向一個剛剛下車的乘客發動攻擊。

那種攻擊幾乎是真實的。

鬼高高地跳起,狠狠地撲到他的身上,以自己的體重將他壓在身下,將他的手叨在嘴裡。

但車上的乘客並沒有聽到預想中的慘叫聲,那少年高聲大笑著摟住巨犬的脖子,與它廝打在一起。

直到長途汽車已經消失在遠方的地平線上時,阿爾斯愣才從雪地上站了起來,拍去向身上的雪片。而鬼那種興奮的顫慄仍然沒有從身上消失,它顫抖著,緊緊將頭貼在阿爾斯楞的腿上,以至於拎著背包的阿爾斯楞走得跌跌絆絆。

在草地深處的冬營地上,氈房上空正升起冬日黃昏的第一縷炊煙。他們剛好可以來得及回家吃飯。

阿爾斯楞在家度寒假的那段時間,就是鬼的節目。它不再讓阿爾斯楞走出自己的視線,無論是他在幫著烏雲擠牛奶,或是和白寶音格圖一起修補破損的鞍韉,還是騎著馬到臨近的營地去竄門,它都緊緊地跟隨在他的身邊,像他的影子一樣。

當新的學期到來的時候,在草地的公路上,再次上演鬼追逐長途汽車的一幕。阿爾斯愣再次下車,安慰著鬼,讓它相信自己又要去進行一次購物。他讓鬼好好地等待著他,他會回來的。

鬼相信阿爾斯楞會回來的。他已經這樣證明過了。只是,阿爾斯楞外出購物的時間太長了。

在阿爾斯楞離開之後,鬼仍然在每天黃昏時去草地的公路邊等待著他回來。

在那些年,很多曾經乘坐過那趟橫穿草地的長途汽車的人人都會記得那頭漂亮的銀色大狗,在荒涼的草地上,在路邊靜靜佇立的銀色的牧羊犬像一個醒目的路標,陪伴它的,只有一棵孤獨的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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