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草地深處

蓋拉辛用手托起這只不幸的小狗,把它揣在懷裡,急急忙忙往回趕。

——《木木》伊凡·謝爾蓋耶維奇·屠格涅夫[俄]

當白寶音格圖 發現的時候,已經丟失了四頭羊。

這讓他感到有些奇怪,夜晚並沒有狼群襲擊羊群,狗也沒有狂吠著為主人報警,在冬營盤上,羊群晚上趴卧的地方也沒有任何痕迹或是血跡。

他只能相信,這四隻羊也許是在放牧時不知不覺間地走失了。但他實在想不起這四頭羊是怎麼丟失的,這一段時間天氣晴朗,並沒有惡劣的天氣,在出牧時也沒有遇到過暴風雪的情況,而這片冬季草場草厚雪薄,羊群並不需要走出很遠就可以採食到足夠的牧草。

他相信用不了多長時間總可以找到那四頭丟失的羊,但他實在搞不明白的是,羊究竟是什麼時候丟失的。

但很快,丟失的就已經不再是羊了。

黃昏,三匹被放到南邊草場里的馬全部跑了回來。

馬打著響鼻,在氈房 周圍往來奔跑。

與往日不同的雜種的馬蹄聲讓白寶音格圖和烏蘭跑了出來。

他們沒有看到那匹漂亮的黑色小馬駒。而白寶音格圖相信,那匹腿長得出奇的小馬很有可能成為那達幕賽場上奪魁的良駒。

那匹黑色的小馬從來不離開那匹母馬半步,此時白寶音格圖放眼四野,卻並沒有看到那匹黑色的小駒俊俏的身影。

當另外兩匹馬已經噴著白色安靜下來的時候,那匹母馬卻仍然嘶鳴不憶,眼睛瞪得老大,圍著氈房狂亂地奔騰,身上已經被滲出的汗浸得透濕,冒出騰騰的白汽。

白寶音格圖幾次試著接近它,都沒有成功。它鼓著眼睛騰起兩隻前蹄人立而起,不想讓任何靠近。它在騰跳間還不時回頭顧盼,像是有火燒了它的尾巴。

它是被嚇壞了。白寶音格圖實在搞不清楚它到底見到了什麼,這樣驚恐不安。

白寶音格圖扔出套索,套住了驚魄未定的母馬。筋疲力盡的母馬幾經掙扎,但白寶音格圖巧妙地調整著繩套,終於讓它安靜下來。

垂下頭的母馬不安地喘息著,白寶音格圖口中喃喃自語,溫和的語調讓這匹驚嚇過度的馬終於安靜下來,但還是頗為不安地扭動地巨大的頭顱。

因為母馬顏色棕紅,白寶音格圖起初並未看到它身上的傷口,此時發現母馬身上除了汗跡,還有因為毛色而混淆的濕漉漉的污血。仔細查看,在母馬的脖子上和後尻部,有兩處被撕裂的傷口。

在草地上並沒有大型的貓科動物,那麼這一切應該都是狼的襲擊造成的。但是在白寶音格圖的印象里,已經很久沒有聽說狼襲擊馬匹的事了,而且他也確實不相信這樣的傷口是狼造成的。這個夏天草地降雨不多,即使牧羊最繁茂的草場,草高也不至於遮掩狼跡,整個夏天直到深秋,草地上的狼一直未曾有結群的跡象。

單只的狼恐怕不會是護崽的馬的對手。

白寶音格圖騎上馬巡著輕薄雪地上斷斷續續的蹄印和母馬狂奔而過時落下的點點滴滴的血跡,一路走到一片窪地里。

窪地里一片狼藉,黑色小駒的內臟已經被掏空,修長的四蹄像枯乾的樹枝一樣直挺挺地叉向天空。

小馬駒的血染得雪地一片殷紅。

白寶音格圖下馬之後仔細地查看著小馬駒身上的痕迹。他相信,這是狼乾的。

入冬以後落雪不多,窪地里只是有幾塊大大小小的積雪,在那上面,白寶音格圖仔細地查看著狼的足跡。

那碩大的爪印讓他不由得摸了摸腰間剛剛換了鉛頭的布魯棒子 。確實是狼的爪印,但又似乎比狼的爪印寬一些。從那爪子印入雪地的深度,白寶音格圖判斷,如果這是一頭狼,那麼一定是一頭大得不可思議的公狼。只有一頭狼的爪印,這一切都是那頭狼獨自乾的。

在白寶音格圖的印象里,這片草地上還從來沒有經出現過這麼大的狼。他猜測,那也許是越過地平線來自國境線另一側的狼,從遙遠的西伯利亞泰加森林遷來的狼,那裡的狼體型應該比本地的狼更大一些。

白寶音格圖只能這樣解釋。

那匹黑色的小馬駒,確實是鬼殺死的。

進入草地的第一天,鬼竟然完成了生命中第一次在野外的捕食。當鬼在草地里無望地四處徘徊的時候,一隻突然從草叢中竄出的兔子進入鬼的視野,鬼已經整整兩天沒有吃到任何食物了。

鬼只是藏獒與德國牧羊犬的混血種,血統里並沒有腿長腰細的靈緹那種視覺獵犬捕捉野兔的能力,它天生沒有奔跑起來風馳電掣的速度。

對於鬼來說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機會。如果鬼在進入草地的前幾天內無法獲得任何食物,在犬類本能驅使之下,它還會再次回到城市之中,返回貨場,重新被掛上鏈子,恐怕永遠不會再有機會獲得自由了。

除了因造物主的厚愛而擁有流線體型的靈犭 是獵犬或一些與靈犭是血源相近的細犬,還沒有什麼犬種可以在曠野中追得到高速奔逃的野兔。對於鬼來說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鬼最終竟然追上了那隻跑起來跌跌撞撞的野兔,它飛快地壓上去,咬斷了它的頸椎骨。

無論野兔是被其他的動物追捕時受了傷,還是患上了什麼了病症,但它確實未能逃出鬼的追捕。但它的獻身卻為剛剛進入荒野的鬼提供了一份儘管不太豐盛,卻足以果腹的食物。

這只是進入荒野的第一步。一個成功的開始。

對於食物,鬼從未吃得如此仔細,連野兔的顱骨也細細地嚼得粉碎,甚至地上的血跡也舔得乾乾淨淨。最後,草地上只剩下一塊被剝得乾乾淨淨的毛皮。

進入草地的第一夜,鬼在荒野上找到了一座低矮的土房,那大概是被牧人遺棄已久的冬季營地。鬼仍然留戀著人類的世界,有屋頂的房子還是讓它感到比露天席地睡在荒涼的草地上要好得多。

對於荒野,鬼仍然是一無所知。在野外的第一夜鬼睡得並不安穩,它身上的傷口仍然在不斷地隱隱跳痛,而從遠處的黑暗中,不時傳來鬼從未聽聞過的恐怖的聲響。

鬼走到土屋的門口,向發出古怪聲響的方向望去。此時那詭秘聲響的餘韻剛剛在草地悠遠的夜空中緩緩消散,無盡黑暗的草地重又沉入恆久的寂靜之中。鬼側耳傾聽,那些聲響卻倏然間消逝不見了。

鬼注視著屋外那無盡的草地和星光璀璨的夜空,但它的視線無法穿越黑暗,不知道那令它感到恐懼的聲響究竟來自何方。

總之,對於鬼來說,在荒野之中的第一夜,是在惶恐不安中度過的。儘管它縮在土屋的一角,但那聲響卻似乎總是在鬼即將熟睡時轟然響起,驚得它猛地躥到土屋的門口。到後來,鬼已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聽到什麼聲響,只是一次次地躥到門口,但它終究沒有勇氣進入荒野之中。那裡還不是它的世界。

鬼就這樣渾渾噩噩地捱過了在草地上的第一個夜晚。

當晨光初露時,鬼走到門口,無邊的金色草地已經一片銀白,來自遠方西伯利亞的寒流已經過早地帶來了草地的第一場雪。

鬼就這樣開始了在呼倫貝爾草原上的遊盪生涯。

最初的幾天,在雪地上終日遊盪的鬼在飢餓的驅使下開始在雪地上追蹤野兔的足跡。第一次的成功讓它相信這種美味而鮮活的食物是可以手到擒來的,但結果讓鬼絕望了。那隻野兔是鬼一生中捕到的唯一的一隻野兔,它再沒有運氣遇到一隻因為被鷹擊打或是患病而跑得不那麼快的野兔了。

這些野地的生靈,似乎因為落雪而更加生機盎然。它們在鬼高速追逐時突然轉身,在擦肩而過的同時遠遠地將身體過於臃腫無法迅速轉身的鬼遠遠地拋到身後,然後搖動著勝利的戰旗般靈動的白色尾巴絕塵而去。

鬼在一次次無望的追逐之後終於明白,自己是永遠也追不上它們的。

鬼感覺自己快要餓死了,在吞掉那隻野兔之後,已經整整五天沒有吃到什麼像樣的東西了。其間,只是在草地上找到了一隻已經死去很久的草原鷹的乾屍。那被風吹蝕得像枯枝一樣的鷹其實只剩下一些干硬的皮和骨頭,這藍天驕子為飛翔而生的高貴的身體上本來就沒有過多的肉。鬼把這隻鷹吃得一乾二淨,連最細小的骨頭也嚼得一根不剩。

在第六天的黃昏,遠遠地從草地深處迎風吹來的炊煙吸引了鬼。

那是一個冬營地,乘風而來的是草地營地特有氣味,混和著羊肉、經過熟制的皮子、腐化的羊油和說不清什麼的膻味強烈地吸引著鬼。而其中食物的氣味更是讓鬼放棄了僅有的一點兒警惕,向那個營地慢慢地靠近。

鬼身上的傷口已經在乾冷的空氣中封口,正在以驚人的速度癒合,身上的血跡已經漸漸在空氣乾結脫落,而它的毛色也雪野的風中還原為那種銀亮的白色,只是因為臟污而略顯灰白。

也許是因為這種保護色和鬼謹慎小心的動作,總之,當卧伏在氈房門前的三頭牧羊犬發現鬼時,它距離氈房已經不足二十米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