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電報與密碼

密碼是人類通訊史上永恆的主題。電報作為一大載體,關於電報加密與解密的故事,更是汗牛充棟,不勝枚舉。

清末中國雖然引入了電報和隨之而來的密碼概念,卻不諳其道,只是機械地按照洋人教習操作,卻未能從本質上加以重視。反倒是日本方面,早早就設立了專門負責監聽、破譯的電信課,培訓相關人才。

在甲午戰爭期間,清政府駐日公使汪鳳藻為了彙報他和日本外務大臣陸奧宗光的會談情況,用密碼電報向國內總理衙門拍發了一份長篇電報,其中包含了陸奧宗光給中國政府的絕交書函件全文。孰不知他已經中了日本外務省的圈套。

按照通常的慣例,絕交書應為日文,由清國駐日本使館的工作人員翻譯成中文,再加密,拍發國內。可汪鳳藻拿到的絕交書,卻是已經譯好的中文稿件,而且譯得四駢六麗,流暢無比,無一字疏漏。

這封譯稿出自日本外務省的一位牛人中田敬義。他是個中國通,外務省漢語學所的高材生,精通官話、上海話和閩南語,華文水準高到可以和中國大儒作詩唱酬,還曾寫過《明治初期的支那語》等一系列漢語學習名著。這次日清談判中,他也是作為日方代表之一出席。

當時外交決裂,形勢萬分火急,汪鳳藻見中田敬義譯的漂亮,不虞有詐,直接讓機要員譯成密電發回國去。

這封電報走的是東京-長崎-上海線,要在日本中轉兩次。外務省通過這兩次中專,搞到了一份密電抄件。日本負責破譯、分析的電信課長佐藤愛磨親自上陣,和中田敬義一起合作,根據電報的長度進行分析,並取來陸奧氏的原文對比,很快就摸清楚了中國的密電碼。

可悲的是,中方一不知道密碼已經被破解,二在整場戰事中,這份密碼竟然都沒有更換過。於是中國陸、海軍的調動情況、朝局的動向自此都全部攤開在日本人的面前。這樣嚴重的情報不對稱,再加上軍事方面的實際差距,清朝最終一敗塗地。

中國在甲午戰爭中的慘敗,讓許多國人——尤其是政客——意識到了電報密碼的價值。等到電報開始民用普及之後,無論政府、公司還是個人,都紛紛用起了密電。於是清末民初時期,稍微有些身份和影響力的人,手裡除了有一本明碼電本以外,都還要帶著一本自己專用的電報密碼本。

中國最流行的加密方式,在密碼學上叫做位移式。這種加密方式說來簡單。只消事先約定漢字的編碼數字增減,就可以隨意進行私人之間的機密交流,大大降低了加密的門檻,只要具備最基本的運算能力,就能用得上,而且保密效果良好。比如說蔡鍔在北京準備去雲南,就事先跟梁啟超約定一句詩「我自橫刀向天笑」,「我」字設定編碼減少301,「自」字設定編碼增加200,等等等等。

等到蔡鍔從北京順利逃走了,就給梁啟超發一封電報,電文的內容是「自密詰倬厄峙匝裳」,完全是一封天書。其實前兩個字是用的明碼「自密」。梁啟超一翻編碼表,哦,明白了,這封電報是用「自」字加密的。他就把「詰倬厄峙匝裳」六個字的數字編碼都找出來「6113/0213/0618/3969/0560/5951」分別減去一個200,就成了「5913/0013/0418/3769/0360/5751」,再按照編碼表回譯,就成了「袁世凱王八蛋」。

當然,這不是真事,只是我為了敘述方便而設計的一個歷史場景,但也並非無本可據。歷史上蔡鍔確實和梁啟超有過類似的來往。袁世凱稱帝的時候,懷疑蔡鍔要對他不利,派人搜查過蔡將軍在北京的居所,目的就是為了找出他所使用的電報密碼本。結果一無所獲,因為蔡鍔生性機警,那幾十本密碼早就藏到了天津梁啟超家的枕頭底下。

相比之下,李烈鈞就沒那麼幸運了。他在二次革命的時候被北洋軍打得頭破血流,密碼本落到袁世凱手裡,袁世凱立刻查到了他和國會內國民黨議員企圖武力反袁的密電,以此為借口解散了第一屆國會。可見這種電報加密的方式在清末民國確實相當流行。

交換密碼本還被視作一種推心置腹的信任。比如袁世凱為了刺殺宋教仁,授意趙秉鈞拉攏了一個大字輩青幫成員應桂馨,趙秉鈞還在北京親自接見他,除了給了5萬大洋,還交給他一本國務院用的密碼本,應桂馨從此死心塌地——不過成也密碼,敗也密碼。宋教仁遇刺以後,巡捕房正是通過這本電報密碼本才證實了應與袁世凱之間的關係。應桂馨在3月2日用這個密碼發給趙秉鈞一份電報,這份電報後來以「應密冬電」成了刺宋案關鍵性的證據之一。

張學良在「東北易幟」的談判期間,也曾派錢芥塵去南京跟蔣介石交換過密碼本,既是為了聯絡方便,也是示以誠意。

可見電報用的密碼本,屬於極為關鍵的機要文件,一般要人無不是親自攜帶,唯恐言傳六耳,事泄不密,必要時甚至親力親為,譯電都不讓他人沾手,慎重之極。即便是貴為一國總統的袁世凱,也曾經親自譯過電報,以保機密,這也算是一段民國軼事。

這事要從張振武說起。張振武是武昌首義元勛,他在起義之時,反對把時任都督的黎元洪推出來當領袖,兩人怨恨從那時就已經積累。民國之後,因為在滬購買軍火、編練新軍、楚望台軍械所守兵嘩變等一系列問題,張振武和黎元洪齟齬頻生,兩人在湖北政壇勾心鬥角,積怨日深。到了1912年的時候,黎元洪和張振武已經是鬧得不可開交,勢同水火。黎元洪遂動了殺心,只是礙著張振武的聲望太大,不敢有太明顯的動作,便設下一個調虎離山之計。

他請袁世凱邀張振武進京擔任總統府顧問,使其遠離湖北老巢。張振武不知是計,還以為是袁世凱格外賞識,欣然赴京。他抵達京城之後,袁世凱盛情款待,優待有加。張振武更是放心,還時常宴請宋教仁等同盟會的朋友,暢談共和大計。孰不知他前腳離開武昌,黎元洪就立刻發了一封密電給袁世凱。

這一封加了密碼的電報在1912年8月13日深夜才送到袁世凱府邸。袁世凱一看是黎元洪發來的,而且用的是最高級的加密,便知道一定跟張振武有關。他情知此事干係重大,絕不允許有絲毫泄露,否則國會議員知道,又是好大一場風波。於是袁世凱決定不交給機要員去翻譯,而是自己親自動手。不巧的是,他的密碼本鎖在保險柜里,而保險柜的鑰匙卻找不到了。此時已經是深夜三點多,如果不能儘早譯出,等到張振武有所覺察而逃出北京,別說黎元洪,就是袁世凱本人也要有大麻煩。

情急之下,袁世凱一個電話把梁士詒從被窩裡拽了出來。梁士詒是袁最信任的幾個親信之一,他手裡有保險柜的備用鑰匙。聽到袁世凱的召喚,梁士詒不敢怠慢,連夜帶著鑰匙趕去袁府。袁世凱拿到鑰匙,打開保險柜取出密碼本,找了一間密室開始逐字逐句翻譯,梁士詒則一直等在外面。

黎元洪這份電報茲錄全文如下:

「張振武以小學教員贊同革命,起義以後充當軍務司副長,雖為有功,乃怙權結黨,桀驁自恣。赴滬購槍,吞蝕巨款。當武昌二次蠢動之時,人心皇皇,振武暗煽將校團,乘機思逞。幸該團員深明大義,不為所惑。元洪念其前勞,屢予優容,終不悛改,因勸以調查邊務,規劃遠漠,於是大總統有蒙古調查員之命。振武抵京後,復要求發巨款設專局,一言未遂,潛行歸鄂,飛揚跋扈,可見一斑。近更盅惑軍士,勾結土匪,破壞共和,倡謀不軌,狼子野心,愈接愈厲。冒政黨之名義以遂其影射之謀,借報館之揄揚以掩其兇橫之跡。排解之使困於道途,防禦之士疲於夜,風聲鶴唳,一夕數驚。賴將士忠誠,偵探敏捷,機關悉破,弭患無形。吾鄂人民胥拜天賜,然餘孽雖殲,元憝未殄,當國家未定之秋,固不堪種瓜再摘,以梟獍習成之性,又豈能遷地為良。元洪愛既不能,忍又不敢,迴腸盪氣,仁智俱窮,伏乞將張振武立予正法,其隨行方維繫屬同惡共濟,並乞一律處決,以昭炯戒。此外隨行諸人,有勇知方,素為元洪所深信,如願回籍者,請就近酌發川資,俾歸鄉里,用示勸善罰惡之意。至振武雖伏國典,前功固不可沒,所部概屬無辜,元洪當經紀其喪,撫恤其家,安置其徒眾,決不敢株累一人。皇天后土,實聞此言。元洪藐然一身,托於諸將士之上,闒茸屍位,撫馭無才,致起義健兒變為罪首,言之赧顏,思之雪涕,獨行踽踽,此恨綿綿。更乞予以處分。以謝張振武九泉之靈,尤為感禱!臨潁悲痛,不盡欲言。」

這封電文的手筆出自黎元洪的秘書饒漢祥,此人事迹容後詳敘。總之這份電報文筆斐然,廢話連篇,繞來繞去中心思想只有一句:「張振武是壞人,請總統把他給殺了吧。」要說袁世凱也是夠辛苦的,他堂堂一代中華民國大總統,這一刻卻作起了電報生的工作。這封電文差不多有600多字,而且全是加過密的,要逐字對照密碼本翻譯,其效率可想而知。何況袁平時日理萬機,哪裡有時間來練習譯電,手法格外生疏。這一譯,一直譯到了次日清晨,才算是譯完。梁士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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