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墨如金——中文電報的奧秘

可能不少人都還記得,小學時代的應用文訓練里總有練習寫電報的內容。老師先給出一件事,然後要求大家擬定電文,誰能用最少的字數把事情說的最清楚,就能得一朵小紅花,讓鄰桌女生多看自己一眼。

我那時候好奇,問老師為啥作文都是字越多越好,電報卻是字越少越好。老師回答說因為電報比較貴,所以要省錢。我生性不求甚解,沒繼續問下去為啥電報會那麼貴。

現在我知道了,電報最大的特點,就是惜墨如金。電文和其他文體截然不同,講究言簡意賅,能一個字說清楚的絕不用兩個字。沒辦法,貴啊。一直到電報行將消亡的時候,它的費用在郵政手段里還是屬於比較高昂的。

李敖講過一個故事。1948年的時候,中國海軍在南海抓了一個大海龜,各大報紙都把這當奇聞軼事來報道。但其他報紙都說抓到的是玳瑁,唯獨《世界日報》駐上海記者說是烏龜。當時的主編成舍我大怒,發去電報責問,全文僅10個字:「人皆玳瑁,我獨烏龜,何也?」其對字數的計較,可見一斑。

甚至在新文化運動時爭論文言文與白話文優劣時,電報還屢屢現身而出當裁判。

黃侃(一說章太炎)就拿電報舉過例子,說如以白話文來寫:「爸爸死了,快點回來呀。」實在啰嗦,若用文言文寫,只須4個字:「父亡速歸。」可見文言可適合於新時代生活。

另外一個傳說是關於胡適的。有一回他在北大給人講課,免不了頌揚白話文幾句,有學生起立質疑。於是胡適說前兩天有人邀請他去作行政院秘書,被他推辭。他讓學生以此事為例,讓他們以文言文擬一封推辭電報。其中一封用字最少的文言電報是「才學疏淺,恐難勝任,不堪從命」,胡適大筆一揮,用白話文只寫了5個字:「幹不了,謝謝。」

這兩個故事都有偏頗之處,故意把反對的文體寫得很長,把支持的文體寫得很短,權當趣事則罷。但這也反證電報費用之貴,已經使人達到對字數錙銖必爭的地步。

可是電報為啥這麼貴呢?電報的費用主要是產生於兩個環節。

第一是它的傳輸費用。

電報的原理很簡單,說白了就是通過線路傳遞長、短電脈衝信號之間的規律性交替。不過這只是一種理想狀態,實際情況要複雜得多。

咱們的想像中,電那和光的速度一樣,都是每秒30萬公里,拿電來通訊可以瞬息跨越幾大洲,無比快捷。其實沒那麼簡單,電報原理被提出來以後,科學家通過大量實驗已經知道,電流通過電纜的速度取決於電纜的電阻和靜電容的乘積,信號的推遲比例等於電纜長度的平方。換句話說,電纜越長,信息傳遞速度越慢。

早期的電報以直流傳輸於架空單線鐵路,以地氣完成迴路,不能跨越海峽或遠涉重洋。1850年,第一條水線跨過英吉利海峽,和法國連接到了一起,併產生了一個新的英文單詞cable——海底電纜。

世界上第一條跨洲電纜是1858年從華盛頓穿過大西洋鋪到倫敦的海線。當時美國總統布坎南發給英國首相巴麥尊一封電報:「上帝保佑,希望電報能成為民族永久和平與友誼的紐帶。」這封電報的願望很好,一共150個字母,卻足足發了30個小時。這條電纜命運多舛,鋪設的時候就曾經在12000英尺水下崩斷。等到建完後一個月,因為電纜絕緣被擊穿而徹底報廢。

一直到開爾文勛爵(又名威廉·湯姆遜)改進了無定向反射電流計、發現了正負電流發報規律,電報的傳輸速度才有了提高。後來經過科學家不懈努力,這個技術難題基本得到了解決,但成本仍舊相當高昂。

第二種是電報的解碼成本。因為電報傳遞的只是信號,還必須讓人把文字翻譯成電碼,再把電碼翻譯迴文字。這在電腦面世之前,是個吃力的活兒。看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人,應該還記得列寧去世那一段兒:

在舍佩托夫卡火車一站的報務室里,三架莫爾斯電報機啪嗒啪嗒地響著,只有內行人才能聽懂這不絕於耳的密語。

兩個女報務員都很年輕。從開始工作到現在,經她們手收發的電報紙條,頂多也就兩萬米長,可是,跟她們同事的老報務員卻已經超過二十萬米了。收報的時候,他用不著像她們那樣,看著紙條,皺著眉頭,去拼讀那些難認的詞和句子。他根據電報機的嗒嗒聲,就能把電文譯出來,一個字一個字地抄在紙上。現在他正在收聽並記錄電文:「同文發往各站,同文發往各站,同文發往各站!」

……他看得入了神,竟忘記了聽機器的響聲。等他回過頭來,已經漏過了一段電文,他托起紙條讀道:「一月二十一日晚六時五十分……」他迅速抄下這段電文,然後放下紙條,用手托著頭,繼續往下聽:「在高爾克村逝世……」

他慢慢地記下來。一生中他不知收聽過多少訃聞和喜訊,他總是最先知道別人的痛苦和幸福。那些簡略而又不完整的句子究竟說些什麼,他早就不去留意了。他耳朵聽著,手機械地記著,根本不理會它的內容。

不過是某某人死了,通知某某人而已。老報務員已經忘了電文開頭的幾個字:「同文發往各站,同文發往各站,同文發往各站!」機器嗒嗒地響著,他邊聽邊譯:「弗……拉……基……米……爾……伊……里……奇……」他平靜地坐在那裡,已經有點累了。

在某個地方死了一個叫做弗拉基米爾·伊里奇的人。他現在把這個噩耗抄下來,有人收到後會悲傷地放聲痛哭。可是這跟他毫不相干,他不過是個旁觀者。機器嗒嗒地拍出幾點,一划,又是幾點,又是一划。老報務員聽著這熟悉的聲音,立即譯出第一個字母,在電文紙上寫了一個「R」,接著又寫上第二個字母「W」,然後又工整地寫上「H」,兩豎中間的短橫還特意描了兩次。「H」後面是「X」,最後一個字母一聽就知道是「H」。

收報機接著打出了間隔,他只用十分之一秒的時間瞥了一眼剛剛抄錄下來的五個字母,拼在一起是:「REHXH」(「列寧」)。

熟練的莫爾斯電碼電報員一秒可以傳送一個字母,但培養出一個合格、高效的電報員卻十分不容易。每天面對著不同的點、劃,就算是鐵人也都麻木了。這種狀況一直到1920年發明了電傳打字機,電報員才算解脫了抄電譯電這個苦差事。

在清末民初的中國,電報員是個十分吃香的工作。晚清各電報局的報務人員都由電報學堂的學生組成,每月可以拿到30兩銀的薪水,民國時期的電報員每個月也有100元的收入,而且從不拖欠,相比起一般人來說,待遇相當優厚了。甚至跟同時期的歐、美同行相比,中國電報員的薪水也算得上高人一頭。英國同時期電報員年收入只有5.8英鎊,美國著名大財閥安德魯卡內基在匹茲堡市大衛電報公司當電報員的時候,月薪一開始只有13美元。

這是什麼原因呢?

不是物以稀為貴,也不是因為中國CPI比較低,而是因為中國電報員比國外同行更辛苦。

這其中的原因,就涉及到中文的電報碼問題。

電報是靠信號傳播的,這樣就需要用一套系統把文字轉譯成電信號。莫爾斯最大的貢獻就在於創立了莫爾斯電碼,用點、劃兩種狀態組合成了26個英文字母以及10個阿拉伯數字。不過莫爾斯電報使用的是「不等長碼」,每個字母和數字之間的碼長都不等。比如E用一個「.」來代表,而Y則是「-.--」,兩者之間差著三位電碼,容易造成混亂。一直到1874年,法國人艾米爾博多(EmileBaudot)才發明了基於等長碼技術的博多電傳碼。

隨後各國雖然文字有所不同,但都是以這個系統為基礎來發展的。

到了中國這裡,問題就來了。

英文字母只有26個,德文字母有30個,義大利字母有21個,就算是夾雜了漢字的日文,也可以用五十音圖來表達。只要配合相對應電碼,就可以很簡單地進行收發報。

但中文不同,中文用的是方塊字,以單一漢字為基本單位,光是常用漢字就有3000多個。指望把只有點、劃兩種元素的電報碼排列成3000種不同組合,這是不可能的,就算編成了,也異常冗重。

電報剛傳到中國的時候,都是外國人在使用,這個問題還不算太明顯。可當電報的應用範圍逐漸擴大以後,中文電碼的嚴峻性就凸顯出來了,總不能讓中國人在中國也用英文互相發電報吧?那時候的形勢有點像電腦剛開始在中國流行開的時候,一批人叫著「漢字不亡,中國必亡」;還有一批人玩命地琢磨漢字編碼。如豆的油燈之下,不知道有多少王永民揮汗如雨地琢磨著。

中國最早出現的中文電報編碼,是一種所謂「四碼法」。發明者已經不可考,最先把這種辦法整理出來是在1873年,一個駐華的法國人威基傑參考《康熙字典》的部首排列方法,選了6800個漢字,編成《電報新書》,後來鄭觀應把這本書改編了一下,使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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