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報與晚清政治

每一次科技的變革,總會對社會產生深刻影響。這種影響往往最先作用在政治和軍事上。電報的出現,是一次信息革新,它使信息的傳輸速度出現了前所未有的進步,這對於視情報與時間如生命的軍事將領、政治家們來說,不啻為是一柄利器。即使是對新生事物反應遲鈍的晚清,亦不能完全規避這種影響力。清政府晚期的許多著名事件,都是與電報的出現密切相關——或者我們應該反過來說,假如沒有電報這種東西的話,許多清末政治事件未必會發生,即便發生也未必會輻射出絕大的影響力和震撼來。科技改變政治,這一條定律即使是在中華老大帝國亦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在電報引入中國的早期,清政府和絕大多數國人並沒有意識到電報其中蘊藏的重大政治價值,儘管很方便不錯,可也僅此而已。換句話說,電報只是一件「玩意兒」,上不得檯面。

中國正式開始架設電報線路是在光緒五年,李鴻章在天津與大沽炮台之間建成電報線,隨即鋪開了沿海各省電報建設的大潮。但清政府卻一直不認為電報是官方文件,只是稱之為「抄電」。當時官員打電報上奏之後,仍舊要用傳統途徑送遞一份同樣內容的奏摺,以便備檔。可見在當時清政府心目中,電報根本不能算是正規文書。

一直到1883年發生的中法戰爭,才改變了清政府對電報的態度。當時中國軍隊一路連勝,昏庸的清政府卻一味求和,電令前線停戰。老將馮子材和黑旗軍首領劉永福複電抗辯,卻無力回天。當時擔任廣東會籌防務的湘軍名將彭玉麟按捺不住憤懣之情,憤然賦詩一首:「電飛宰相和戎慣,雷厲班師撤戰回。不使黃龍成痛飲,古今一轍使人哀」,把此事比作了十二道金牌召回岳飛的國恥。這是首次把電報與政治緊密地聯繫到了一起。

此役喪權辱國,顢頇之至。不過電報在這場戰爭中的作用,倒是發揮得淋漓盡致,讓清政府嘗到了遠程遙控的甜頭,認識到了電報的重要性。於是從光緒十年開始,在軍機處建立電報檔案,光緒帝親自下旨將電報視作公文來對待。同僚之間的電文往來,被稱為「電牘」,給皇帝的電報奏摺則稱為「電奏」。

所以查閱中國近代史料就會發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從光緒五年到光緒十年這期間的電報,幾乎沒有檔案保存。只有在一些滿清大員的個人收藏里——如盛宣懷的「盛檔」中——才能一窺中國早期電報的風貌。

到光緒二十四年百日維新之時,電報的名分終於確定下來,被新法提升到了正式公文的地位。而恰好也是這個時候,電報的真正政治價值,也在這一年大放異彩。

光緒二十五年(1898年)6月11日。一心想要扭轉頹勢的光緒皇帝主持的戊戌變法正式開始,這是清政府最後一次挽救國運的努力。短短百天內,光緒和他信重的康有為、梁啟超等維新派就頒布了數十條變法詔令,其中牽涉到編練新軍、興辦實業、鼓勵發明等政治、經濟、軍事各方面。一時間中國這隻睡獅,似乎有了那麼點猛醒的樣子。國內的有識之士無不翹首企望,希望他們心目中的明君光緒,能為中國再造一個盛世中興的氣象。

然而積重難返的滿清朝廷,走到了封建社會的末期,已經不可能像明治維新的日本一樣輕易擺脫那太過沉重的歷史包袱。上有積威數十年的慈禧太后,中有閉目塞聽的守舊官僚,下有民智未開的無知百姓。漫說光緒不是光武帝,就算他有著超越唐太宗、宋太祖的才華,面對著這無奈到了極點的局面,只怕也只能黯然一聲長嘆罷了。更何況,他只不過是個徒有熱情,卻既無治國的實際經驗,又無可依靠的班底的空殼子皇帝呢。

所以慈禧一反手,光緒皇帝就翻身落馬,戊戌六君子或死或逃;所以戊戌變法在史書上,就被後世人取了個別名「百日維新」。一場變法強國的春夢,終究不過是空中樓閣而已。

這件事的直接影響,一是讓本來已經保守到了極點的風氣更趨保守,中國的國運也向著背離世界大勢的方向加速滑落。二是慈禧也對這個忤逆的乾兒子光緒深惡痛絕,連將他握在手中當傀儡來耍的念頭都完全斷絕了。

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慈禧太后立端親王載漪之子溥儁為「大阿哥」,準備廢黜被幽禁在瀛台的光緒另立新帝,史稱「已亥交儲」。但是讓那個慈禧始料未及的是,這個決定竟然引起了中外輿論的一致強烈反對——洋人同情較為開明的光緒皇帝,各國公使對立儲一事冷眼相對,一個去道賀的都沒有;而在國人中間,更是掀起了軒然大波。

無論如何,光緒畢竟是大清帝國的皇帝,象徵著皇家的光榮和尊貴。而且他儘管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但總還是個肯做事的皇帝,這點比起那些因循守舊的官僚們更是難能可貴。並無失德之處而要被篡廢,不管是革新派還是一般百姓都是為之抱不平的。於是,民間對慈禧太后乃至整個滿清官僚體系的不滿,就在這一刻集中爆發了出來。

率先義無反顧地站出來的,是一位叫做經元善的老叟。

經元善,字蓮珊,號剡溪聾叟,是上海著名的富商,熱心於洋務和公益慈善事業,對民族企業尤為支持。當時由江蘇、浙江、福建至廣東的電報線路架設工程缺錢上馬,需要吸納民間資金,主持此事的盛宣懷找到經元善想辦法,他當即痛快承諾,並和謝家福、鄭觀應聯合組織35萬兩白銀投入。以此功績,經元善被李鴻章任命為上海電報局總辦,從此與電報有了不解之緣,擔任此職長達十八年之久,把上海電報局經營得風生水起,好不興旺。對於維新變法,經元善是舉雙手贊成,並且身體力行,積極在上海實行新政。

慈禧改儲的消息傳來,同情光緒的經元善大為震驚。他當即向老上司盛宣懷去電,希望盛能和他一起上書,諫阻此事。可是讓經元善大失所望的是,早已將時局看得通透的盛宣懷只回了他一封9個字的簡短電報:「大廈將傾,非一木能支」。

怎麼辦?是大聲疾呼,還是蠅營狗苟?雖然出身商界,但他畢竟是飽受儒家教育的知識分子。在憂憤之下,經元善骨子裡「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熱情被猛地激發了出來。

中國知識分子的激烈手段,不外乎伏闕上書之類。遠有海瑞給嘉靖的直言上疏,震驚海內;近有康有為,聯合了十八省三千多位舉人公車上書。從方式而論,這些上書皆是手書奏摺,遞送入朝,無論海瑞還是康有為,均概莫能外。

但經元善卻發古人所未發,開創了中國政治史上前所未見的手段——通電上書。

已亥交儲之時,他身在上海,無法立刻趕到京城。勸說盛宣懷未果之後,經元善便利用自己在上海商界和電報局的影響力,奔走呼號,串聯了紳商名流與新黨官員一千二百三十一人——其中不乏章炳麟、蔡元培、唐才常、黃炎培這樣的大人物——大家「公湊電資」,經元善以上海電報總辦的名義,向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與全國發出了這樣一封振聾發聵的著名電報:

「昨日卑局奉到二十四日電旨,滬上人心沸騰,探聞各國有調兵干預之說,務求王爺、中堂大人公忠體國,奏請皇上力疾臨御,忽存退位之思,上以慰皇太后之憂勤,下以弭中外之反側。宗社幸甚,天下幸甚。」

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接到這一封電報之後,大為震驚。一是因為這封電報竟在如今的政治形勢之下仍舊去挑戰慈禧,可謂虎口拔鬚,不知死活;二是因為落款人名之多,名頭之盛,真是前所未見;三則是因為這封電報不只發給了總理衙門,還拍送到了各地的電報局,全國皆知。經元善這一手,讓總理衙門立刻陷入被動,完全沒有反應的時間,更在全國輿論的火頭上澆了一把油,被贊為「飛電阻諫,電動全球」。在這封的通電的引領下,再加上身在海外的康、梁等人的鼓吹,形成了一股用電報來表達民意的風潮。一時間各地紛紛致電總理衙門。「凡四十六埠」,各地同情變法的士紳們紛紛「集資發電」,最多時候電報總署竟然一天能接到12封勸諫慈禧不要擅行廢立之事的電報。

這也是清末第一次,也是最大規模的、以電報為鬥爭工具的民主事件,更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通電。它在極短的時間串聯了輿論,憑藉傳統信息傳遞載體所達不到的高效率在大範圍內發揮影響,效果卓著。儘管這一次通電並未能達到政治目的,經元善本人也因為被清政府通緝而逃去了澳門。但他的作為卻點醒了一批官場和民間的明白人:「原來,電報還可以這樣來用。」

於是,緊接著,電報又一次在政治上發出了耀眼的光亮,這一次更是極大的震撼了晚清政治格局。

讓我們從慈禧太后說起。

「已亥交儲」之後,宮內局勢逐漸穩定下來,紫禁城外卻是風雨飄搖。民間輿論洶洶,怨聲載道,列強更是心懷鬼胎,各有各的小算盤。慈禧太后惱恨那些洋人同情維新和光緒皇帝,甚至還窩藏朝廷欽犯康有為和梁啟超。雖然對玩弄政治手腕有著天生的才能,但慈禧畢竟是個顢頇愚昧的深宮婦人,對於國際局勢全不了解,在她看來,民間的風潮,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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