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從未打開的門

李澳中默默地走在人潮翻滾的大街上。丹邑城上蒸騰著紫色的晚霞,和城市裡的污塵廢氣相混雜,看不清它的模樣。這個讓自己奮鬥了半生的城市,就這個樣子么?直到我臨走,也不讓我看清它的模樣?

身上的黑鍋徹底洗凈了。我不再欠它什麼,也不再牽掛什麼,就這樣一去天涯,終生不返。人事牽絆能有個徹底的了斷嗎?我知道它日後還會出現在我夢中,帶著我兒子的笑容,帶著我妻子的憂鬱,帶著我那個曾經幸福的家。可是我知道它終究會淡去的,我會有另一個妻子,另一個女兒,另一個永遠會幸福的家。一個人活在世上等待的不就是這個么?我是個普通人,小人物,正義已經離我遠去,事業也渺不可及,我還能企求什麼呢?

最後一次回到自己那空無一人的家的時候,李澳中在門口看見一個孩子。那孩子躲在門口的陰影里,那一瞬間,李澳中有一種錯覺,彷彿是明天在門都等待著他,明天能夠站起來了,手在門口等待著父親下班歸來。李澳中定了定神,等看清是從前給墨爾森·杜道夫做翻譯的那個小男孩,心裡不禁湧出一股酸楚的感覺:如果明天能像他一樣站起來,這一切會不會都不曾發生?自己還是個受人尊敬的刑警隊長,不會調到神農鎮那個漩渦,不會看到那本筆記,不會遇見白思茵,康蘭也會和自己相濡以沫共同經營一個家,把明天撫養成人……可是這一切永不會發生了。

李澳中忽然感覺自己想哭,想吼叫。他壓抑著這種情緒,慢慢走到門口。

小男孩看見他很欣喜:「天哪,你終於出現了!我來了七八趟,你家裡總是沒一個人。」

李澳中笑笑,打開門請他進去坐下。屋裡太冷清了,李澳中打開電視,給他端上一碟糖果:「你找我有事嗎?」

「有啊!你成名人了!」小男孩跳躍著說。

李澳中愣了愣,醒覺過來:「你是說那次追捕我嗎?嗯,的確有很多記者報道的。」

「追捕?」小男孩反而愣了,「什麼追捕?我是說你成了美國的名人,中國也對你報道了嗎?」

「美國?」李澳中發了呆,「怎麼回事?」

「你看看這個。」小男孩從書包里翻出一本雜誌遞給李澳中。

李澳中接過來一看,全都是外國文字,但封面那個人好像是個中國人,穿著很熟悉的中國警服——不對,這個人挺像自己啊。李澳中打開客廳的吊燈仔細看,不錯,封面上的環境分明就是自己的客廳,畫面上有兩個人,左邊那個警察分明就是自己,右邊那個女人是自己的妻子康蘭。鏡頭抓拍的技巧很好,自己當時轉臉瞥著康蘭,面部的肌肉和眼神中充分表達出一種孤獨、無奈、屈辱,絕望中的抗爭和對妻子不加掩飾的愛。康蘭的眼神和面部表情則很確定,彷彿是一種心灰意懶後的嘲弄,迷茫的眼神不知飄向哪裡。

這應該是一年以前杜道夫拍攝的,當時他來過自己的家。

小男孩一本正經地說:「這本雜誌……你看見封面上的字《Ladies Home Journal》了嗎?是美國最大的婦女雜誌,《婦女家庭雜誌》。杜道夫回到美國後把你的經歷寫成了一片文章連著拍攝的照片寄給了這家雜誌,他們竟然把你上了雜誌封面。你要知道,美國總統也上過他們的封面啊!雜誌發出去以後在美國引起了轟動,很多美國婦女寫信表達對你的尊敬,說從來沒有想像過一個中國男人為了維護自己的家庭、撫養自己的兒子竟然可以做出這樣的犧牲。哇噻,你感動了所有的美國婦女!」

小男孩興奮地叫著。李澳中有些無奈,一臉苦笑:感動了美國婦女!他媽的這個世界到底怎麼了?

「墨爾森·杜道夫……」

李澳中隱約中聽見有人提起杜道夫這個名字,他看了看小男孩,小男孩正驚訝地盯著他。兩人一起轉頭,正好看見電視新聞里杜道夫那馬蝦般的身影。新聞里的解說詞正在說著:「今天,杜道夫先生在哈薩克境內的拜科努爾發射場送別了俄羅斯『聯盟』運載火箭發射升空。杜道夫先生是個美國醫學家,原本打算花費2000萬美元進行太空旅遊,然而他去年在俄羅斯接受飛行前的訓練時被發現身體不適合太空飛行,他的太空遊客資格也被取消……」

接著鏡頭轉向杜道夫,記者問:「杜道夫先生,這次無法進行太空旅遊您是否感到遺憾?」

杜道夫聳聳肩:「是的。所以被取消資格後我開始遊覽地球,去了很多個國家,看到了很多我無法想像的事情。真的,我在近距離觀察它,而不是在370公里的高空觀望,那會讓我感覺我只不過是寄生在一個小小的球體上的微生物……」

鏡頭晃了過去,杜道夫殘留在李澳中眼裡的影像一閃而滅。李澳中好像有點迷惘,他看看小男孩說:「原來……現在已經進入了太空時代。」

小男孩眨眨眼:「是嗎?沒印象。我要去上晚自習了。」說完把雜誌仍在茶几上,「這是杜道夫給你的,他寄到了我的學校。」

「bay.」小男孩揮揮手,拉開門跑了出去。

門合上了很久,李澳中才發覺整個屋子就剩了自己一個人。一個家就是一個世界,空蕩蕩的,只有自己……

白思茵派來接他的車賓士在開往省城的路上,窗外的樹木好似一段一段的光陰,綿綿掠過,帶走眼前的,又送來眼前的。李澳中坐在車裡,他什麼也沒帶,只帶了那把鎚子,縣城的房子他原樣不動地留著,用清水洗染,被褥疊得整整齊齊,傢具擦得光可照人,然後他鎖上了門走了,彷彿是短短的出行。

車到鄭州時,白思茵來接,她的臉色蒼白,精神頹廢。李澳中關切地問:「你是不是太累了?」

「不是。」白思茵搖搖頭,若有所思,臉上忽地盪出一層紅暈,「我……懷孕了。」

「懷孕!」一種極細的電流刺痛了李澳中,似乎是醉人的喜悅,又似乎是隱隱流露的錚獰的微笑,「是男是女?」李澳中嗓音乾澀,幾乎發不出聲來。

「這才多長時間!」白思茵嗔了他一句,「現在怎麼看得出來!」

「上帝保佑……」李澳中喃喃地祈禱,把耳朵貼在她小腹上,諦聽著混沌的國度里命運最終的判決,「我願意誠信上帝,誠信佛祖,誠信安拉,誠信一切的神祗,我願意拿生命來祭祀。惟願它賜我一個女兒。」

白思茵柔情似水,陶醉地撫摸著他粗暴如礪石般的面孔:「上帝和安拉都是一神教,只能信一個。我們剛幸福,別讓它嫉妒我們。你放心,我們會有一個天使一樣的女兒的。再過幾個月我就可以到醫院抽羊水化驗,我諮詢過了,通過酸性活性測定,完全可以檢測出胎兒是不是有進行性肌營養不良,生女孩當然好,即使生男孩,也會有一半的機會是正常的。咱們會有活潑健康的下一代。」

李澳中驚訝地問:「你怎能會對這個病這麼了解?」

「我早就嘗試做你妻子了。」白思茵幸福得似乎要溶化在他懷中,夢囈般地說,「商人的頭腦使我考慮了和你結婚的各種可能性,可女孩的頭腦又讓我不顧一切。」

幸福的咒語。她是一個美麗的誣師。多少年了,李澳中早已忘卻了幸福的感覺,家庭只是他在社會中寄生的巢穴。他和康蘭把它頂在頭頂順著波浪向未來漂流。為什麼同樣是家,感覺卻如此不同?僅僅為著下一代的殘疾和無力?那麼他是在為誰活著?為了什麼樣的現實活著?

「澳中,咱們到了杭州先辦了結婚證好嗎?」白思茵憂鬱了起來,望望車外,已經到新鄭機場了,「我剛剛接到電話,爸爸癌細胞已經完全擴散,無法控制了,三天前又從上海的醫院轉回了杭州,我想讓他看一眼他的女婿。」

「當然可以,希望……能夠滿意。」李澳中摸了摸下巴的硬鬍子茬,頗有點心虛。

「心虛了吧?」白思茵得意地笑了,「直到這會兒我才在你面前感覺到自己有多麼優秀!」

停機坪上,銀白色的客機昂首向天。天上金燦燦的光芒溢滿了大地,照見了每一個行事匆匆的面孔,陌生的面孔。

事情並沒有完全按照白思茵的計畫進行。兩人一下飛機,就看見了來迎接他們的人群,足足二十多人,六輛寶馬一字排開,簡直像迎接國家元首。這些人對白思茵的態度親熱而嚴謹,又似乎帶著掩不住的悲傷。一個姓段的總經理為他們拉開車門,陪著兩人坐進車裡。一進車裡,他方才的笑容不見了,摘下眼鏡用紙巾沾了沾眼睛,說:「董事長,老爺子恐怕不行了。」

「什麼!」白思茵呆了。

「您不要緊張,」段總連忙安慰,「暫時還沒大問題,不過咱們最好直接去醫院。」

白思茵失聲痛哭。李澳中連忙摟著她的肩頭安慰,一車人默默無言。車子一到醫院門口,還沒停穩,白思茵猛地推開車門跑出去。段總連忙叫喊,她頭也不回,跑上了台階。李澳中連忙追了上去。段總無可奈何地搖籃頭,忙著泊車去了。

李澳中追進去時,白思茵已經到了總服務台,扯著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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