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秘密修道院

兩人在大山裡很艱難地跋涉,接連三四天,晝翻懸崖,夜宿荒山,過得艱苦無比。然而在兩人的心中,卻有濃濃的幸福無聲無息地流動。比起最初那段日子,這時要好過多了,他們有厚厚的羊皮襖,有鹽巴,有火柴,還有一卷被褥和一支火銃。吃完了熏肉乾,李澳中便射下一些野雞和綠頭鴨來充饑,生一堆火,洗剝乾淨,撒上鹽巴,烤得焦黃熟透,肉味異常鮮美。有了槍,就是山林的主人,野狼、野豬什麼的李澳中已統統不放在心上。夜幕降臨,他們找個山洞,升起熊熊的大火,鋪上被褥相擁而眠;陽光普照的白天,他們在溪水間奔逐,在荒山上做愛,在孤峭的山崖上盡情地吼叫。

這種無拘無束的自由與放浪讓李澳中感覺又回到了死去的童年。

「一切都復活了。」

惟一的陰影是追兵,曾經有一次,在一段狹長的山谷中,他們聽見了狗叫。葉揚他們的狗死個精光,毫無疑問這是金副政委的人。他們急忙離開那個地方,趟著一條布滿卵石的小溪往上走。讓狗追蹤氣味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順著小溪又走了兩天,已經是逃入大山的第八天,他們攀上了一片平緩的山間谷地,兩山相夾,中間是一片亂石灘。從周圍大片的油松和白樺林判斷,他們至少在海拔1800米的高處。他們順著亂石灘往上走,一抬頭,全驚呆了——炊煙!

寂靜而蒼翠的山林間,青山與藍天背影下,一縷潔白的炊煙無聲無息地上升、舒展,在藍天的深處逐漸淡去。

兩人也不知該擔心還是歡喜,像磁鐵般茫然地被炊煙吸了過去。在亂石灘的盡頭,他們看見一畦畦的菜地,種著胡蘿蔔、白菜、黃瓜、豆角之類。菜地非常整齊,蔬菜長得生機勃勃,每一片葉子上都跳躍著無比的青翠。菜地的盡頭還開有一道水渠,溝通了兩旁的溪水。

菜地里似乎有人在勞作,白思茵喊了一聲,豆角架里浮起了一顆頭髮花白的腦袋,那人似乎很高,行動遲緩,不斷地向上長。他們看見了他沒有一絲血色的額頭,深深的眼窩,藍藍的眼睛……

一個老外!真正老得不成樣子的「老」外!外國人!

兩人呆若木雞。外國老人拍著手上的泥土走出菜地,神情慈祥地望著他們。

「Hello,which place is here?」白思茵用英文向他打了個招呼。

「小姐,你用漢語吧!」外國老人笑了,操著一口極其流利的漢語說,「我是法蘭西人,英語幾乎全忘完了。這裡叫野狼口,我是神樂修道院的蒙特萊修士,在這裡住了幾十年了。歡迎你們到修道院做客。」

「修道院?」兩人更驚訝,「中國的深山裡怎麼會有外國的修道院?」

蒙特萊修士也不加解釋,作了個邀請的姿勢,一言不發領著他們走。過了菜地,轉過一座小山丘,他們看見了一層層的梯田,種著綠油油的小麥,甚至還有一塊地種著棉花。穿過人工種植的柿子林,一座寬大的中式四合院出現在眼前,外面是亂石砌成的高高的圍牆,一座尖頂的西式教堂鐘樓從茅草頂的屋脊上穿出,直指長空。

院里有三座中式房子,全用卵石拌和石灰砌成,屋頂是一層厚厚的木板,上面鋪著茅草或麥秸。三座房子的正對面是一座完全西式化的教堂,尖頂,券拱,連接著一座高大的鐘樓。兩人迷迷糊糊的,彷彿時空紊亂的現象又一次重演,一不留神來到了中世紀的歐洲。

修道院里的人正準備吃飯,一個個面對著飯食正襟危坐,雙手劃著十字,默默地祈禱。加上蒙特萊,一共三個外國人,都是高鼻子藍眼睛,七八十歲的模樣。其餘的八九個修士竟然是中國人!年級不等,有五六十歲的,有四五十歲的,其中一個最年輕,似乎只有二十多歲,一副娃娃臉,眼睛大大的,表情一動臉頰就顯出兩個深深的酒窩。

蒙特萊修士介紹,正中間的外國老人是德國人,諾德院長,另一個是法蘭西人,亨特爾修士;中國修士都是附近山區的農民,只有那位娃娃臉是北京來的大學生,楊榮開,是博士,也是修士。

李澳中像吞了只大氣球,被無盡的迷惑憋得難受,但修士們毫不解釋,他也沒法問個明白。

「你們是旅行者嗎?」諾德院長招呼他們坐下吃飯,問。

「不是。」李澳中直言不諱,「我是逃亡者。」

「逃亡者?」諾德院長驚訝地問。

「是的,我從監獄了逃了出來,是通緝犯,山上正有兩隊警察和警犬在搜捕我。」

「你殺了人?」亨特爾問。

「不!他沒殺人!他是被誣陷的!」白思茵激動地說,把經過原原本本說了出來。

修士們沉默了。

「你相信我們嗎?」李澳中問。

諾德院長淡淡地一笑:「人類只會欺騙自己,不會欺騙上帝。世俗的法律和我們沒有關係,想住你就住下,想走我們送你食物。上帝說,他們無論行了什麼事,使他有了罪,都被蒙赦免。阿門。榮開兄弟,吃過晚飯你帶他們去休息一下吧!」

然後修士們沉默不言。

兩個人滿頭霧水,只覺這些人怪異得很。悶悶地喝完玉米粥,吃了兩個饅頭,和楊榮開走了出去。路上,白思茵纏著楊榮開問個不停,楊榮開脾氣很好,有問必答,一直問了大半天,這才略微有些明白,心中的驚訝實在難以形容。

這的確是個和社會絕緣的人群。李澳中發現他們走進了人類的另一種歷史。

原始社會,所有的人都依靠自己的同類生存在危機四伏的現實中,十幾萬年以後他們征服地球,建立了文明。然而對生命而言,文明的本質就是剝奪與同化。有人開始拒絕,他們逃進了深山、密林、曠野和沙漠,走進人類文明所無法征服的地方,在肉身最大的壓力中,以一縷精神在宇宙中搜索人生終極的意義。

1500年前,義大利斯波萊托一個18歲的年輕貴族本篤,棄絕家產隻身走進蘇比亞克山,面壁思考人生不朽的意義。公元529年,他在距羅馬90英里的卡西諾山創立了天主教會史上一個至關重要的流派——本篤會。

根據李澳中的理解,這個本篤會有點類似於中國的墨家學派,《本篤會規》嚴厲規定教徒「禁慾」、「安貧」、「聽命」,還有苦修。為了避免墜入享樂,磨礪信念與意志,他們每天要從事將近8個小時的繁重體力勞動。然而時間一久,苦修者們漸漸被文明所侵蝕,本篤會墮落成和任何一個基督教派毫無區別的平庸教派。他們一代代地改革,又一代代地墮落,最後,17世紀,在法國的修士聯合300多名修士創立了人類有史以來最嚴謹最刻苦的一項修道院制度,他們終日的功課就是祈禱、靜思、幹活。除了與上帝對話,他們終生不開口說話。他們身無分文,沒有私人財產,沒有休息,沒有閑暇,沒有退休,甚至死後也沒棺木,白布一裹,默默地歸於塵土。

他們是一群以宗教思考為生命的聖徒,永遠拒絕著世俗的文明、物質與侵蝕。他們把物質和人群棄絕得乾淨徹底,不主動傳教,不主持民眾的宗教禮儀,也不對自己進行宣傳。就這麼一輩子都不開口,在人群外默默地思考著。他們深深地知道,思考,永遠不可能在物質的人群中推廣。

神樂修道院就屬於苦修派。

「你們為什麼會來到中國?」白思茵問,「而且建在這裡?」

「因為法國大革命。」楊榮開說,「雅各賓黨人不能容忍任何一種不同的思想存在。苦修派幾乎被雅各賓黨人滅絕,僥倖有一支在1790年逃到了瑞士,又開始了沉默和思考的生活。基於法國大革命的教訓,我們在世界各地尋找能夠容納我們生存的地方。早在明清時期,就有各派傳教士來到中國,中國的皇帝對基督教還算寬容,中國地域廣大,滿清的統治已經持續穩定了三百年,似乎完全能在深山老林中找到一小塊永遠避開戰亂的安寧所在。恰好此時,中國太行山區一個楊姓家族向教會捐獻了太行山中一個叫楊家坪的大約100平方公里的土地,於是兩位修士就從歐洲來到北京,到楊家坪區創建修道院。他們在太行山中艱難地攀行了三天,來到了一片滿地石塊、虎豹狼熊出沒的荒野。那是1883年的6月16日。半年以後,又有三名法國修士到達,經過一年的艱苦勞動,他們創建了中國第一個苦修派修道院,名叫『神慰』。」

「神慰修道院離北京只有三天,不應該是這裡吧?」李澳中問。

「神樂和你一樣,是個逃亡者。」楊榮開說,「世界上沒有完全安寧的地方。1900年義和團攻擊洋人洋教,曾經包圍神慰修道院;再後來日本入侵,抓走了院里的修士。雖然後來被德國教會救了出來,但他們並不被任何一種政治勢力理解和寬容,到了1947年,內戰爆發,楊家坪神慰院被軍隊洗劫一空,付之一炬,大部分修士被殘殺。諾德修士、亨特爾修士和蒙特萊修士以及幾個中國修士僥倖生存下來,逃入了無邊的深山。他們在深山中攀爬了一年,終於在這個野狼口又建了這座修道院。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