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活著的底線

看守所位於丹邑縣東部,距神農鎮二十五里,六十年代的老建築。六十年代政治犯太多,這座看守所也應時而建,面積將近六七十畝。六排平房,牆壁全條石砌成,高大堅固,周圍是一圈七八米高的圍牆,上面攔有電網,戒備森嚴。

李澳中對這個地方相當熟悉,十幾年來他至少把兩百多個犯人送進了這個地方。他從來沒有深入看守所的內部,公安方面的工作很簡單,一進大門,把人犯移交給所方,他們就算完成了任務,因此看守所里從所長、政委到普通的警務工作人員一個個雖然熟的相互打屁股,可辦公區以內的世界對他還是充滿了神秘。

他一直很奇怪,為什麼每次來都覺得這裡竟的人人心悸,沒有一點聲音,彷彿她進了聾啞世界,甚至連自然的聲音也沒有。這裡不但拒絕人,也拒絕自然。有一年夏天他送人翻來看守所,一路上他這車聲枯燥不息的蟬鳴到了這裡突然消失,他這才發現,整個看守所里竟然沒有一棵大樹。他驚詫了很多年。

現在,當他夾著囚服和被褥在幹事員的帶領下走向新的歸宿的時候,內心的世界忽然顛倒了過來,他不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警察,而是一個被警察所看守的囚犯。雖然自己沒有犯罪,可起卦你的是身為犯罪的心裡卻不可思議的出現在思維中。他望向老房的眼是犯罪的眼,踩在水泥路上的腳是犯罪的腳,他低著頭的姿態是犯罪的姿態,考慮問題的角度是犯罪的角度。

他驚訝了。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看守所內為什麼沒有大樹,因為自己一看見樹首先想到的是攀樹逃跑!

甲……乙……丙……一列列的監房在眼前排開,幹事姓韓,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領著他到了乙座,走到第七號監房前。房門是一塊厚厚的鑄鐵板,用一根粗大的鐵棍查哨牢牢的鎖著;門下不是個長方形的洞,也有小鐵門關著,插著插銷;鐵門上不是一個窺視孔,小小的薄鐵片蓋著。李澳中想起了自家防盜門的貓眼。我怎麼會安上這個東西,把家裡布置成監獄的模樣?

咣當!大鐵棍插銷被重重的抽了出來,發出一聲巨響,韓幹事推開門走了進去。昏暗的監號里,最醒目的是一張佔據了店面三分之二面積的大通鋪,上面歪歪扭扭的走了八九個人,一齊向這邊望著,一個個表情木然,韓幹事一進去,犯人們一起站正。

「高雄。」韓幹事說。

「到。」紛亂的人頭裡有個聲音響亮地回答。

「還認識吧!」韓幹事笑了,「這位是李所長,當初要不是他,你那能這麼快到這裡頭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現在到一塊了,李所長初來乍到,你該好好招呼招呼才對。啊?哈哈?」

人叢里沒有聲音,犯人們沉默著,目光盯向了李澳中。韓幹事出去後,有人問:「你是哪個李所長?大溪鄉的李崇明還是神農鎮的李澳中?」

「不可能是李澳中。」另一個犯人說,「肯定是李崇明。你這傢伙受賄受了這麼多年才進來這裡受,也不虧本了。」

「不。」一個冷漠的聲音回答,「他不是李崇明,他是李澳中。」

嘩……犯人們炸了鍋:「李澳中!不會吧!李澳中也會犯罪……也會進看守所?嘻,這回心裡舒坦多了,比上次揍那個腐敗局長還過癮!」

「哈,丹邑縣的領導真他媽偉大!把李澳中也弄了進來!」

犯人們興高采烈,高興得手舞足蹈,仰面躺到通鋪上不住地鯉魚打滾。正喧鬧,房頂傳來了腳步聲,屋頂的鐵窗上露出巡邏武警的臉:「幹什麼!老實點!再嚷把你們銬起來!」

犯人們立刻靜了下來,一個個滾回鋪位上一言不發。李澳中把鋪蓋扔到床上,旁邊一個小瘦子立刻說:「這是我的?」

李澳中一望他,他立刻閉了嘴,向後縮回了腳。

「嘿嘿……」一個人冷笑了起來,「果然是刑警隊隊長,脫下了虎皮還嚇唬人。」李澳中尋聲望去,他看見了高雄。

「我這輩子有兩大心愿:殺死杜維安,打殘李澳中。」高雄目光陰冷地和他對視著,陽光穿過屋頂的鐵窗,清晰地照在他臉上。李澳中看見了那道疤,是自己用一把鐵杴給他留下的。自己在刑警隊辦的最後一個大案。

高雄是南鄉宋橋村的小學教師。宋橋村是個貧窮的小村,村長叫宋玉喜,就是這個宋玉喜,就是在這樣一個小村,當了六年村長竟然撈了八十多萬。用他的話說,宋橋村就是我的工廠,我的公司,村民就是打工仔。用村民的話說,這傢伙簡直不是人養的,比土匪還兇殘,比流氓還無恥,比吸血鬼還恐怖。村裡大姑娘小媳婦只要他看得上的,沒一個能逃得了他的魔掌,連他嫂子都沒放過,活生生把他哥氣進了棺材。根據公安局後來的調查,他擔任村長期間,曾姦汙婦女83人,非法拘禁129人,貪污40多萬元,打人275人次,其中打殘16人,致死2人。村民們告了他六年,1636人次,但每次都被他花錢給擺平了。公安局關心的並不是這一千多次的上訪,他們關心的是後來那個驚天動地的大案。

這個宋玉喜後來終於搞出了大事。高雄父親早死,家裡只有一個年邁多病的老母,一家人欠了上萬元的外債,託了無數次媒,終於娶到了一個外地的姑娘。姑娘長得還算端正,喝喜酒那天,宋玉喜看上了她。六個月後,趁高雄不在家,宋玉喜跑到他家把懷了五六個月身孕的姑娘給強姦了,當時就引起了大出血,孩子沒保住,大人也死在了醫院。高雄當即拎刀去砍宋玉喜,不料半路就給村治安隊給抓起來吊打。

高雄養好傷以後發誓要報仇,不知從哪兒搞來一批炸藥要炸了宋玉喜全家,把炸藥包捆在身上就去找他,剛巧宋玉喜不在,就狹持了他十二歲的獨苗兒子要他以命換命。宋玉喜當然不幹,報了110,李澳中帶人趕到時,鄉派出所的人馬和高雄已經對峙了整整一上午。高雄把孩子捆在樹上,右手拎刀,左手拉著炸藥包的導火線,精神已瀕於崩潰。

「那時候我跪在地上求你。」高雄打斷了他的回憶,冷森森地說,「我說把孩子給你,只求你讓開一條路讓我抱著宋玉喜同歸於盡。可你就是那樣站著,所有人都退出了院子,就你一個人站在我面前。那時候我覺得你是一尊神,只要你一讓開就沒有任何人敢擋著我。我求你,頭都磕出了血你就是不讓一步。」

高雄的眼神忽然幽暗了,似乎有無邊的痛苦在眼前圍繞:「我對你說,我是個混蛋,是個孬種,我的老婆孩子,我在世上掙到的一切東西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連自己的老婆都保護不了,我根本不配再活下去,我只想在臨死前掙回做男人的尊嚴。我只有這一點心愿,一個男人最微不足道、最基本的心愿,你也是男人,為什麼就不能理解!」

犯人們靜靜地聽著,高雄的嗓音沙啞、低沉,在昏暗的監牢里回蕩。李澳中閉上了眼睛:「我曾經跟你說過,你還有一個老娘要靠你養活。」

「老娘……」高雄慘笑一聲,熱淚橫流,「在這個監號里,每個晚上我都夢見我娘,好好的一個家就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她常年有病,你知道她過的是什麼生活嗎?我知道,我每天晚上都在她旁邊眼睜睜地看著,看著她生病、看著她摔倒,看著她一天天地餓死!」高雄咬牙切齒的瞪著他,「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當時你要讓條路,我馬上就能和宋玉喜同歸於盡,根本不必受現在的折磨,活著不能回家,死了不能閉眼!」

當時孩子在樹上綁著,高雄已經歇斯底里,手裡的刀瘋狂地在孩子的脖子前晃動。李澳中和他對峙,吸引著他的主意,另一個刑警從房後悄悄上了屋頂,趁他向李澳中磕頭的剎那,猛地從房頂撲了下來將他撲倒在地。高雄翻滾著想爬起來,李澳中也撲了上去將他壓在地上。院子外的警察一擁而上。高雄左手一掙就要拉響炸藥包,李澳中見情況危急,從旁邊摸起一隻斷了把的鐵杴一杴劈了出去,從他左臉劈到左手,劈斷了他的拇指。

「一個男人,在世界上喪失了他最起碼的尊嚴,他怎麼還能活著?」高雄喃喃地說,「我是教師,知道人活著需要支柱,那就是尊嚴。」

犯人們不知不覺已經圍到了他旁邊。屋角的陽光早已隱去,留下一片霧一樣的朦朧。鐵窗旁的燈亮了,監號里照得雪白。眾人的影子靜靜地縮在地上、鋪上、牆上。

吱,一陣刺耳的鋼鐵摩擦聲響起,牢門下部的小鐵門開了,做外工的犯人送來了晚飯,饅頭、稀飯和鹹菜。同時送來的還有發給李澳中的一大一小兩個鋁碗和鋁湯勺。

飯靜靜地擺在地上,犯人們盯著飯碗沒人動。「吃罷。」高雄擺擺手。犯人們一擁而上,按次序一個接一個拿勺子往自己碗里盛。高雄笑了:「老五,你有病,多吃點,李所長也不會跟咱這些囚犯爭這種狗屎的。」

李澳中從中午到現在一口水也沒喝,早已飢腸軲轆,知道高雄故意坑自己,不過他這麼一說,自己也的確伸不出手去抓饅頭。一個犯人打了一碗稀飯、一個饅頭給高雄端到鋪上,又從旁邊的水池邊取出一隻碗端給他,裡面是一份紅燒豆腐,大概是上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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