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最後一次交易

李澳中向山神廟走去。這裡緊貼著山腳,全鎮最破落的地帶,十幾年來,騰空的房舍牆倒屋塌,到處都是斷壁殘垣和沒膝的荒草。偶爾有野兔和黃鼠狼在磚縫間一閃而過,留下奇臭無比的氣息。

幾百年前這裡真的在一夜之間平地湧出一片原始森林嗎?神秘的傳說引得李澳中浮想聯翩。那個經常在大街上遇到的瘋子竟然有如此離奇的一生。他十七年的山中逃亡歲月又是如何度過的?他到底認不認識魯一刀?他跟於富貴會有什麼關係?

山神廟聳立在眼前,像一個傷殘而威猛的巨獸。線條柔和的山影遠遠地沉落在它身後,結成連綿不斷的墳丘,這巨獸便似一座字跡漫漶的墓碑,在陰界與人間的交界處把持著。此刻正是黃昏,落日枕在西面的山脊上,睜著一隻昏昏欲睡的醉眼。李澳中看見神廟的圓形方格窗里似乎有青煙飄出,一飄出便稀薄起來,淡淡地升上屋頂,與天上的煙霞相接。

這不是幻覺,難道廟裡真有看不見的神靈居住?他戒備起來,手指搭上了腰間六四手槍的皮套。鋼鐵入手,冰冷的感覺使他鎮定下來,伸手去推門,門晃了一下,飄下一片灰塵。他使勁推,腐朽的木門無聲無息地整扇栽倒,嚓的一聲趴在地上,眼前立時塵土飛揚。塵灰落盡,身裹豹皮手拄蟒蛇的山神猙獰地出現了。神像下是一張供桌,桌上鋪著一張斑斑點點的豹皮和落著棉絮的被褥,桌下的地上生著一堆火,三根松枝達成的架子撐著一口破鍋,鍋里熱氣蒸騰,吱吱吱地向著。只是不見有人。

神殿里無比陰暗,只有火堆在一閃一閃地亮著,照見山神詭異的面容,忽隱忽現。有風從四面八方吹來,給人的感覺似乎大殿里相當寬闊。李澳中走進火堆,忽然聽見背後傳來若有若無的呼吸聲,一回頭,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正兇狠地盯著他。那張臉和他相距不到一尺,散亂的長髮披下來遮住了大部分面積,他只看見一雙冷眼和一排白森森的牙齒。是瘋子。

李澳中手按槍柄,冷冷地和他對視著。門外擠進的亮光照見了他,神殿里的火光照見了瘋子的臉,兩張臉定格一樣對峙著。瘋子的臉色慢慢地改變,猙獰、鎮靜、欣慰、平靜,然後似乎露出了一種冥冥的思考。李澳中從沒想到一個瘋子的表情竟然如此生動,他看慣了常人麻木和毫無內容的臉,早已習慣了從麻木入手去觀察人,這一剎那,他感到很自然,又有一種久違的熟悉。

「華子,你回來了。」瘋子說起話來,「我知道你會回來的,那裡根本不是人的世界,你遲早會回來,陪著我們……你知道嗎?他們都染上了疾病,太可怕了。鬼……鬼啊……我逃出那個地方後,就漫山遍野地找你。我很寂寞,真得很寂寞,很孤獨。我一個人站在荒山上,大雪覆蓋了山坡,全世界都是一種顏色。白得讓人發瘋。我怕自己瘋了,想說話、想唱歌、想找個人傾訴,可是我連個鳥獸也看不見。只有風吹過來,他們才和我說話,風一走,他們就死了。我把石頭推下山坡,它們很妙,一動就會說話,我不停得把他們往山下推,聽著它們發出的笑聲,我也笑……」

李澳中靜靜地聽著,他說得很輕、很慢,但並不連貫,敘述的對象也常常顛三倒四,顯然他的記憶也隨著思維分裂成了碎片。他把我當成了華子,華子是什麼人?這個華子難道是白長華?

一種冰涼的恐懼爬滿了李澳中的脊背。這本40年前的筆記,那個未完結的故事,似乎在他的生活中繼續上演著。

「我找不到你,就一個人在大山裡遊盪。我不知道去哪裡,也害怕知道去哪裡。我走過一個又一個太陽,翻過一個又一個山樑。我看見了他們。他們不殺人。他們笑我,他們偷偷躲在暗中窺視我。」

李澳中聽得莫名其妙,心想聽到天亮也聽不出個所以然:「你認不認識魯一刀?」他問。

瘋子露出深思的表情。火光幽幽地閃著,忽明忽暗。

李澳中耐心地問:「你認識於富貴嗎?」

瘋子一呆,眼睛裡忽然噴出了怒火,瞪著他尖叫:「他們都是你害的!」他一頭撞向李澳中。毫無徵兆。兩個人的臉相距極近,李澳中躲閃不及,正好撞在鼻樑上,立時淚水迸出,鼻血長流,火辣辣的酸難當。

他這才領教到什麼是瘋子,一腳踹了過去,卻踹了個空。瘋子撲過來抱住他滾倒在地上,齜著白森的牙齒,嘴裡嗬嗬大叫,臉上露出白痴般的呆板和狠毒。他全身上下無處不是武器,抓、撕、啃、咬,霎那間李澳中滿臉傷痕,鮮血淋漓。李澳中也急了,使勁掙開一隻手臂,在地上亂摸。外面已經暗下來,大殿里漆黑一片,只有神案下的那堆火悠悠閃著光。他手一划,碰到一根木棍,一棍砸向瘋子的脊背。瘋子叫了一聲,一口咬在他肩頭,死也不放。李澳中連砸了四五棍子,瘋子漸漸鬆開了手。李澳中拋下棍子捏住他的下巴一使勁,瘋子張開了嘴。李澳中掙脫他,從地上爬了起來。他聽見瘋子在哭,伊伊嗚嗚的。他知道自己砸的力度和部位,瘋子傷得並不重,但再問什麼肯定是問不出來了。

臉上和肩上火辣辣的痛著,他垂頭喪氣地罵了一句,爬了起來。這時候瘋子也爬了起來,瞪著李澳中,長發披散,在火光幽暗的光芒里像個厲鬼一樣。李澳中全身戒備,一步一步退出了大殿。他一想,還是過幾天再來吧!瘋子是很容易記仇的,得罪他不是好事。

走出缺了一扇的大門,外面已經是濃暮遮天,遠處的神農大街燈光閃爍,星星點點如盛開的煙花。他轉身要走,忽然聽見瘋子的哭嚎從殿里來:「華子,你又要走了嗎?又要留下我一個人在這陰森恐怖的地方……」

李澳中電擊般站定,在人世間的第一個記憶潮水般湧來,那個陽光鮮艷的日子,被裹在襁褓里丟棄在山道上的孩子……記憶里有一個模糊的影子在顫動,柔軟而溫暖的感覺輕輕擠壓著他的嘴唇,然後便是一條膽怯的灰狼,遲疑地嗅著山道上的孩子……我到底是誰?李澳中心中劇烈地跳動,他為什麼叫我華子?

「華子……華子……你回來呀!神農鎮已經瘋了,他們會殺了你!」瘋子凄厲的大叫,「他們會殺了你!」

「華子」真的是白長華嗎?他真的死在了神農鎮?

李澳中回到派出所已經是晚上九點,宿舍樓里空無一人,只有兩個值班民警小劉和小馮在電腦房裡玩遊戲。一問烏明清,小劉笑了:「烏所長帶人抓賭去了,據說油水非常大。李頭,你的臉咋搞的?」

李澳中苦笑,回自己宿舍一照鏡子,眼睛烏青,額上橫著三道,鼻樑一道,順著臉頰滑到下巴上,鼻血沒有擦盡,臉上血糊糊的。他洗了洗手,抹了點紅藥水,上床去睡覺了。

好夢正酣,手機響了,烏明清打來了電話:「老李,睡了么?小劉那兩個王八蛋跑到哪兒去了!我往值班室、辦公室、門衛室打了幾個電話也沒人接。我們一連撲了幾家,抓了七八個賭棍,已經讓小馬送了過來。你找找小劉他們,讓他們看牢點兒。」

李澳中打了個哈欠:「他們倆在電腦房,你把電話打過去吧。」

烏明清應了一聲,罵罵咧咧掛了電話。李澳中看了看錶,一點四十五分。接著睡吧!被瘋子揍的地方隱隱作痛,他揉了揉,又躺下了。

他的夢中下起了雨,一個孩子在雨中奔跑,飛揚的雨線沖刷著他光潔的身體……後來,雨停了。他聽見烏鴉的叫聲,叫聲急促而密集,呱呱呱的彙集成無邊無際奔騰的大海……

那一夜,所有神農鎮的人全聽見了烏鴉的叫聲,叫聲從四面八方而來,彙集在神農鎮的上空。人們全被吵醒了,披上衣服出來觀看,只見冰冷的明月下,天邊湧來密密麻麻的烏鴉,烏鴉們撲棱撲棱揮動著翅膀,一聲一聲凄厲地大叫著,叫聲此起彼伏,填滿了耳朵里的每一個間隙。

十幾年前可怕的記憶流回了每個人的大腦,遮天蔽日的烏鴉和烏鴉們覆蓋了全鎮的屍體,像一場黑色的夢魘沉重地壓著他們的視線。鎮上的人全被驚醒了,家家戶戶哭喊聲不斷,鎖緊了屋門緊縮成一團哆嗦個不停。一片末日降臨的恐慌。慌亂中有一家絆倒了電暖氣,電線頓時燃燒起來,火苗順著腐朽的線路四處遊走,剎那間濃煙滾滾烈火熊熊,火焰燒紅了半個天空。人們像沒頭蒼蠅一樣亂竄。

天亮後,人們看清了,只見鋪天蓋地的烏鴉遮沒了神農鎮的天空,像蝗蟲一樣覆蓋了鎮上的每一根樹枝、每一片屋頂、每一寸天空。烏鴉們旁若無人的低空飛翔,在一米多高的地面上潮水般推進。太陽出來之前,烏鴉們紛紛聚攏,像一股龍捲風盤旋到山神廟的上空,其他地方一隻烏鴉也不見了。人們正在驚詫,忽然天上地下一片肅穆,烏鴉們全都停止了鳴叫,只見一股黑暗的漩渦圍繞著山神廟的頂端無聲無息地盤旋,渦流粗約數十米,下抵廟頂上接天穹,彷彿天神在大地上不斷攪動的手臂。其景尉為壯觀。

太陽出來了。鎮東土屋起伏的山脈彷彿突然斷裂,大地裂出一道口子,噴薄的熔岩呼嘯而出,瞬間染紅了天空,人人都在屏氣凝神,烏鴉們無聲地飛旋,神農鎮死一般寂靜。就在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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