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神廟

車輪碾在神農大街泥濘的雪地上,發出均勻的刷刷聲。彎月照積雪。視野像壓著一塊重鉛,滿目灰白暗淡,長安車向鎮外駛。也許真是那條狗鞭,李澳中覺得渾身火燒火燎的,強烈的渴望布滿全身的每一根毛孔,哧哧地向外噴射著熱浪。不過奇怪的是出現在腦海中的形象不是妻子康蘭,而是白思茵。媽的,這是怎麼回事?李澳中急忙把這種念頭壓下。

車子駛過魯一刀門前的巷口。他心裡一動,魯一刀的死一定和那本筆記有關,否則他不會因為自己那麼一問而嚇成這樣,匆匆躲避自己而遭了毒手。兇手如果不是於富貴,那就是筆記中出現的另一個人。那筆記所記載的事已經有三十年以上的歷史了,有關的人和事都在三十年前,而人到現在也有五六十歲以上啦!對,問問魯狗剩,魯一刀以前是否常和什麼老人來往!

冬天的十二點已經很晚了,但自己這一回去只怕三天後才能回來,案情一日千轉,還是把他從熱被窩裡揪起來吧。李澳中調轉車頭,回到那條巷口。巷子太窄,進不去車子,他把車子橫在巷口。來的仍是後門,他一直搞不清魯家前院的門到底在那兒,每次都從這兒進去,倒也輕車熟路。剛一進巷子,兩側的院落里就響起汪汪的狗叫聲。他干慣了警察,最討厭狗叫,別彆扭扭地來到後院門口,剛想拍門,裡面想起咯吱咯吱的腳踩積雪聲,響聲此起彼伏,還不止一個人。彷彿是職業習慣,他閃身橫移,躲在了一堆柴垛後。

門開了。魯狗剩的聲音響起:「彪哥,兄弟我全照實說了,回頭你得讓他老爺子照顧我點兒生意才行。」

「放心吧!我董大彪的話還是有點分量的,不然這麼要緊的事能讓我來嗎?」名字耳熟,聲音也耳熟,好像鼻孔里塞了兩塊破抹布,「哎,我再問你,你給我吃得到底是啥豬肉,我怎麼老感覺不太對頭?」

「嘿嘿!彪哥,咱自己兄弟能小氣嗎?給你吃的是比較好的了。」

「什麼!」那人慘叫起來,「你他娘的!還兄弟!小心我揍你!」

一聽這一個「揍」字,李澳中想起來了,董大彪!圍攻打假隊那天他曾向自己叫嚷來著。是他!

「嘿嘿嘿!」魯狗剩發出憨厚的傻笑。董大彪也不再說了,踢了他一腳,捂著肚子往巷子深處走去。李澳中本想等他往自己這邊來時當場逮住他問個究竟,見他往裡走,心想正好跟去見見那二叔是誰,於是遠遠地吊在他身後。民房裡密集的狗吠掩蓋了咯吱咯吱的腳步聲。

李澳中不敢緊跟,憑著遠遠的微微可聞的踏雪聲,跟著他轉了兩三個彎兒,聽見砰砰砰的拍門聲。李澳中心中狂跳,向前躥了幾步,貼在一家大門的門板上。吱呀,門開了。

「誰呀?」一個蒼老的聲音問。

「是我,大彪。七叔,你給開點兒葯,剛才吃了點病豬肉,吃壞了肚子。」董大彪說。

李澳中氣的眼前發黑,心想這小子怎麼這麼怕死!一點壞肉就嚇成這樣,你他媽整天造假害人就不替別人想想。那老頭和董大彪一塊進去了,李澳中對院內地形不熟,不敢貿然進去,忍寒受凍縮在門墩上候著。董大彪一進去就不見出來,李澳中等了半個鐘頭,凍得臉都沒了知覺這才聽見門響,董大彪熱氣騰騰地走了出來。門在身後掩上。

「這回該去找你二叔了吧?」他暗暗嘀咕。

董大彪又往前走了。這回走得挺快,也挺遠。他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直到鎮子最南端一座兩層小樓前,他拍響了一家的大門,李澳中放下了心。這回跑不了了,這樓挺氣派,也只有這種人才能照顧魯狗剩的生意。

門還沒開,董大彪也不管深更半夜,就扯著脖子喊:「小娥,快給我倒洗腳水,扒開煤球爐,我快凍死啦!」

原來是他家!李澳中恨不得踹得他兩腳取取暖。門一開,董大彪剛閃身進去,李澳中快步衝進去插上了門,不由分說擰著董大彪的胳膊把他推進了屋。那女人剛想驚叫,他一把也扯了過去推進了屋,自己進屋反手關上了門。好暖和。

董大彪夫妻兩人驚恐地瞪著他:「你……你是誰?」

「把煤球爐給我搬過來。」李澳中摘下帽子、手套,呵出一道白氣。

「你……李……李澳中!李所長?」董大彪認出來了,神情更慌了。

「小子,知道我跟你多久了?差點沒把我凍死。追捕殺人犯也沒這麼痛苦。」李澳中抽了一眼那女人,「你老婆?」

「不……不是。」董大彪和小娥合力把巨大的煤球爐抬到他的沙發前,抹了一把額上的冷汗,「她……她男人出車禍死了,我們就……就有時呆在一塊了。」

「嘁。」李澳中撇撇嘴,「不是你老婆你三更半夜在街上咋呼什麼?怕別人不知道?」

董大彪苦笑了:「我就怕別人不知道。她一方面跟我好,一方面跟劉石柱明裡暗裡的,都這樣了還不肯嫁給我。所以我就常常嚷嚷幾句,傳到街坊鄰居耳朵里她就不好意思不嫁我了。」

「你個死鬼!」小娥憤憤地罵道。

「哈!」李澳中烤著火忍不住笑了,「你這傢伙真他媽有趣。說吧,你知道我找你幹嗎!」

董大彪冒了汗,連連作揖:「李所長,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我是沒辦法,死的那個是小娥的外甥女婆家的二姨,我一聽小娥嘮叨能不表現一下嘛!那劉石柱罵您更狠,當眾罵,要不要學學?」

小娥聽他給自己和劉石柱栽贓,忍不住罵他:「你這死鬼,那死老婆子是你二姨呢!撒謊也不撒點兒好聽的!」

李澳中一擺手:「你那筆賬我先放下。我問你另一件事,今晚你幹嗎去了?」

「在馮建設家打麻將……哎,不是,看別人打麻將。」

「我問你後來。」李澳中不耐煩地打斷他。

「後來……後來……」董大彪看看小娥,欲言又止。李澳中冷笑一聲,他連忙說:「和馮建設他們去小桃紅那兒洗桑拿去了……我啥都沒幹,馮建設他們幹了。」小娥杏眼圓瞪,揪住他的耳朵上發條似的狠狠擰了三圈。他鬼叫幾聲,還忙著辯解:「沒幹!沒幹!哎吆吆,幹了!只一會兒!」

「夠了!」李澳中吼了一聲,心裡窩火,今天怎麼凈碰見這爛事兒,「我問你正事,後來!」

董大彪揉著耳朵:「後來,去找魯狗剩喝酒。」

「都談了些什麼?」

「也沒談啥,就說些今天賣豬多少錢啦啥啦的。」

李澳中盯著他:「你別以為我凍得骨頭髮硬是白凍的。你不想在這兒說也好,車子就在前面停著,咱到所里說。」

「不去!不去!我說!」董大彪哭喪著臉,「確實談的這些,不過我還問了他爹魯一刀的事。」

「沒到正題。繼續說。」

「我問他爹的死洛陽那邊怎麼看的,開始查案了沒……」他偷瞥了李澳中一眼,「還問了你和他一塊兒去一塊兒回,路上你問的啥說的啥……沒了。真沒……還有,我告訴他有你的動靜馬上告訴我。真沒了。」

「魯狗剩的原話。」

董大彪詳細重複了一遍,連嗓音也惟妙惟肖。李澳中聽得好沒意思,心想魯狗剩這小子真是狗吃剩的,沒一點記憶力。李澳中摘下腰間的六四手槍,用桌布擦了擦,漫不經心地問:「是誰讓你去問的?」

董大彪臉都黃了,苦著臉嘟囔了半天:「禿頭四。」

「嘿!」李澳中冷酷地一笑,「再給你三秒鐘。」

「不!不!不!是於渤海!」

「好啦!」李澳中站了起來,「你不想說就跟我去所里吧!那兒可沒爐子。」說完把槍口瞄準他腦門,緩緩扣動扳機。

董大彪嚇得差點尿了褲子,聲音散成一團沙:「是……是……於……於……於渤海!」

啪!撞針擊空。

李澳中收起槍:「別以為我拿槍嚇唬你,對付你——」他伸手拿起掛在火爐上的火鉗子,單手一握,粗厚的鐵質半圓手柄向內陷了進去,「呆在這兒好好想想吧!」他放下鉗子,戴上帽子、手套,走了出去。好冷。

董大彪像根木樁一樣戳著,連頭也沒敢回。很久,他才回過神,問小娥:「他走了?」小娥點點頭。「真走了?」他仍不放心。小娥說:「真走了。」

「我的媽呀!」董大彪鬆了口氣,腳一軟,虛脫下來,「好玄呀!這臟栽給了於渤海……不妙……回頭得給老爺子解釋一下。」

車裡開著暖氣,悶熱的空氣在冰冷的擋風玻璃上凝成薄薄的白霧,前面的馬路和楊樹在雪亮的車燈下模模糊糊地晃動。李澳中拿抹布摸了一下,玻璃上出現了一個透明的區域,楊樹的顏色重了起來。天快亮了。

到了縣城已經六點了,街上冷冷清清,只有清潔工和賣早點的人影在晃動。車窗外閃動著鏟起的積雪和通紅的火爐。李澳中眼睛盯著路面,腦袋裡盤旋著董大彪的供詞。他在一個賣稀飯油條的攤點前停下車,要了一份早飯,在清潔工的垃圾車和通紅的火爐間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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