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漩渦中心

剃頭匠老王爬上了一個光禿禿的山尖。朝陽仍在地平線上掙扎,山下平原的盡處有一道血淋淋的海浪在靜止中涌動著。腳下神農鎮的樓群像是平躺地上,一塊塊黑色的窗戶覆蓋了整個地面。老王心滿意足。這是他每天凌晨健身的必修課,從家裡走上山頂,再從山頂回到屋裡。十幾年如一日,令他受益無窮。

「這地方風水好,又高又亮堂,我死後就葬在這兒。」他讚賞地打量一眼小山尖,深深地呼吸著向山下走去。夜裡的露水打濕了山間石道,浸透著露水的薄薄一層泥土散發出醉人的氣息,林間看不見的山鳥傳來清脆的鳴唱……

老王興緻勃勃,在傾斜的林間幽徑中起勁地小跑。到山腳處,看見了松林盡頭那塊方方正正的大道。這是鎮西的大道,西北可以進山,西南繞過神農鎮直通縣城。老王走出松林來到路邊,一陣柴油發動機的聲音驚碎了山間的寂靜,一輛盤轉式三輪車冒著黑煙從鎮子西部鑽了出來,拐個彎兒駛上大道向西南來了。車子還沒到,便聽見一群活豬此起彼伏的叫喚聲。老王躲在了一邊,隔老遠便看見那些大豬一個個伸直了腦袋拚命往鐵欄外鑽,有的還張大嘴巴像水龍頭似的往外噴水。

「又是灌水豬。」老王咒罵了一句,遠遠地躲開。車上除了司機和一群豬以外還有兩三個人,兩個中年人一個老頭。老王端詳了那老頭一眼,挺胖,厚唇小眼,滿腮花白的鬍子。「好像在哪兒見過?」老王嘟噥一句,三輪車已經從身邊駛過,順風帶來一團濃濃的屎臭味兒。那群豬……對,我見過,是他!魯一刀!原先殺豬買肉的那個魯一刀!他沒死!

「得來全不費工夫。」老王嘿嘿的笑了。李所長找的不就是他嗎?一種成就感湧上老王的心頭,他沒想到自己快七十了還能為派出所立功,這也是為國家、為人民立功啊!他沒再猶豫,調過頭朝著北面的派出所一路小跑的去了。

李澳中前幾天剛從縣城回來,在醫院一個多星期,累得死去活來,所幸兒子沒事。一回到派出所他便蒙頭大睡,睡了兩三天那股勁兒還沒緩過來。現在還不到七點,咚咚咚的敲門聲把他從好夢中拉了出來。

「李所長,是我呀,鎮東剃頭的老王!」

一聽「老王」,李澳中條件反射似的翻身坐起,套上毛衣赤著腳打開了門。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那本筆記所記載的故事簡直融進了他的血液,拉成鐵絲連接在他的神經上,除了兒子,一天到晚出現在大腦里的便是筆記本。而且他有種強烈的預感,結尾時作者白長華說他要到地面上去再找一本筆記,那麼很可能真的會又另一本筆記存在。有時候李澳中不禁恨起何小三,這王八蛋怎麼不在於富貴的保險柜里仔細找找。

李澳中認真的聽老王說完,又仔細詢問了魯一刀出現的方位,原來他竟然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派出所南面的居民區里!詳細了解完畢,他把老王送了出去。

老王一邊走一邊問:「我這也算立功吧?」

「算,當然算。」

「是給政府立功?」老王又確認一次。

「呃……」李澳中無奈地點頭,「當然,派出所也是政府的嘛!」

「嗯。」老王低頭盤算一下,「那政府能給我啥獎勵?」

李澳中啼笑皆非,哄了好半天才算讓這老頭心滿意足地走了。時間還早,那魯一刀押了一車灌水豬往縣城去了,一時半會兒多半回不來,想再眯一覺,卻怎麼也睡不著了。他抹了把臉,在院子里溜了起來,撥弄撥弄花草,調戲調戲金魚,好久沒有這樣的閑情了,只覺渾身舒爽,不知今夕何夕。

門外響起了小汽車輕微的引擎聲,一輛黑色奧迪緩緩駛了進來,在李澳中身邊停下,司機出來拉開後坐的車門,白思茵從車裡出來,長發垂肩,白色的風衣,紅色小牛皮的靴子,無盡的青春靚麗。她笑吟吟的走近李澳中,奧迪車繞過水池,停在靠牆的車篷里。李澳中想起她縣城飯店裡的話和兩萬塊錢,不知該說些什麼,白思茵也不說話,兩人肩並肩向派出所後院走去。到了牆角,她發現了一個鐵門,推了推,紋絲不動,李澳中掏出鑰匙默默的打開,她推開了門。門外是後山,光滑的山石天然一階一階的堆砌,形成一條小徑,通向山上的松林。松樹大都紮根在石縫裡,顯得清潔無比。松林深幽,隱隱傳來一聲聲的鳥鳴,更添了無盡的清幽。

白思茵踏上石階,嘆了口氣:「這兒如果是家該有多好。」

「對於你來說,它只是你賺錢的地方,賺夠了你就會離開。」李澳中回答。

「你看得很準確。」白思茵笑了笑,「三天前我就離開了神農鎮,在省城談了幾個客戶,雖然這些客戶根本不必我親自去談。可我仍然一天一天的賴著,昨天我下定決心今天一定要走,並訂好中午的機票。到了今天早晨,我又反悔了。我對自己說,要走也可以,只是我得見你一面,僅僅見一面,什麼話也不說然後調頭就走。於是天還不亮我就趕了回來,可是一見你我就又反悔了,我告訴自己,要走也可以,只是我必須帶著你,要你和我一塊走!」

「什麼?」李澳中大驚失色,「和你一塊走?到南方去?你瘋啦?」

「我沒有瘋。」白思茵頭也不回地往上走,「這幾天,我漸漸明白了一種感覺。」

「什麼感覺?」李澳中問。

白思茵微笑地望著他:「我感覺我似乎愛上了你。」

李澳中目瞪口呆,瞪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白思茵卻毫不羞澀,眼睛裡露出跟客戶談判時那種冷靜沉著的目光,淡淡地說:「我知道你很奇怪,其實我也很奇怪,因為咱們根本就沒打過幾次交道,可是有時候感情就是讓人說不清楚,你知道嗎?其實咱們第一次見面後,我就對你牽腸掛肚。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這麼多天我一直在想,想知道這是為什麼!可是現在我不想知道了,因為我必須去拯救你。」

「我沒有什麼需要拯救的。」李澳中對她的表白根本無動於衷,冷冷地說,「從來都是我救別人。」

「但是這一次你卻救不了自己。」白思茵在一片林間空地上停了下來,四周的樹杈上架著幾根木棍,下面掉著一排排的沙袋,這裡是派出所的年輕人鍛煉身體的地方,「你救不了你自己。因為你活在一個巨大的垃圾箱里,遲早會被一把火燒掉。相信我吧,神農鎮的制假所形成的腐敗與犯罪已經盤根錯節,組成了一個巨大的網路,不但籠罩了丹邑縣,而且滲透了全市,甚至在省城也有著龐大的勢力。一旦案發,將會涉及到幾百個高官、上百個廠家、幾十家部門和二三十萬的老百姓。你正處在暴風眼裡!」

「那你呢?」李澳中問,「你不正是這盤根錯節的一員?」

白思茵輕鬆地踢了幾下沙袋,沙袋輕微地晃動一下,木杠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無論個人或企業,凡是原始積累階段都不免不了惡性的甚至違法的競爭,一旦資本擴大到了一定規模,便開始走上正常的軌道。這次來神農鎮,所看到的現實令我害怕,太瘋狂了,遲早會毀滅的。真不知道於富貴怎麼敢這麼干!想來這種局面他也控制不了,地方包護加上硬邦邦的鈔票,窮了一輩子的老百姓燒紅了眼。我猜於富貴現在也準備撤退了。不管有沒有完成原始積累他都會撤退的。他是個很有智慧的人。我也準備收手了,現在神農鎮只有香城大酒店在我的名下,其他的都轉讓給了馮世貴。他自願要的,低價。唉,只要於富貴一撤退,神農鎮就會完蛋。得勸勸世貴才好。」

李澳中猛的一拳擊在沙袋上,沙袋重重划了個軌跡向後盪去:「你們這些人把我們究竟當成了什麼!一群遮人耳目的狗?還是一團渾水摸魚的泥沙?」

白思茵無聲地看著,待他平息了怒火,才說:「所以我才來……你必須跟我到南方去。你要知道,即使所有人都撈夠了一走了之,你也不能走,因為你是國家幹部,還是自願調過來的。只要制假存在一天,你就得保護他們一天,制假被掃蕩了,你也就完了,必定會首先受到審判。除非你辭職,遞一份反對制假、措辭激烈的辭職書,然後遠遠逃離這裡。」

李澳中哼了一聲:「我一沒參與制假,二沒參與販假,我只是在盡上面交給我的職責,法律憑什麼審判我!」

白思茵笑了:「世界上哪一個國家有國家開一份工資,地方再開一份工資的道理?你是國家工作人員還是神農鎮工作人員,抑或是雙重間諜?還有鎮上分給你的那套房子。當然,這個數額雖大法律卻不能入罪。」

李澳中默默不語。

「跟我走吧!」她說。

「帶上老婆孩子?還是扔下他們不管?」

「當然帶著啦!」白思茵活潑了起來,「你是個負責任的男人,敢於為了責任犧牲一切。你最令我動心的就是這一點,我又怎麼會讓你放棄?到了南方,那裡醫療水平要先進的多,我出錢治好明天的病。」

李澳中懷疑地望了她一眼:「你對我到底有什麼圖謀?別跟我談愛情,我壓根兒就不信。哼,即使真像你說得那樣,難到你偉大得可以無條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