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與幽靈對話

在烏明清看來,李澳中抓到何小三之後,和制假集團的鬥爭才算開始了,因為何小三本來就是犧牲給李澳中的一個誘餌,那個神農鎮乃至整個丹邑縣的主宰者太寂寞了,要跟他玩個刺激的遊戲。可是這幾天李澳中的反應很奇怪,把何小三關到羈押室後每天不間斷地獨自審訊,一見自己總是一臉得意和神秘,卻什麼也不向自己透露,而自己去問何小三,何小三詛天咒地,發誓什麼也沒向李澳中透露。弄得烏明清心裡毛毛的。

烏明清不停地打電話向「老爺子」彙報這個怪事,「老爺子」的聲音總是很淡漠,一副處變不驚的模樣。後來烏明清得知李澳中不時和杜道夫密談,連那個小男孩翻譯也不知道他們說些什麼,因為李澳中和杜道夫在電腦上交談,各自寫出自己的語言後,再從網路上翻譯成對方的語言。烏明清感到事態嚴重,把這個情況彙報後,那位老爺子開始吃不消了。

「明清啊,你猜猜看,他們會說些什麼?」

「不好說啊!第一,我不相信何小三這小子能抗的過李澳中,看李澳中的神情,我估計何小三早就招供了,只是怕老爺子你,他才向我否認。也就是說,李澳中已經拿到了搶劫案真相的證據。第二,這個杜道夫可是美國的億萬富翁啊,在美國的政治影響力恐怕大得很,這真相要是杜道夫知道了,通過美國人向咱們政府施加壓力,恐怕……不好說啊!」

「你分析得很好。呵呵,好小子,有種!這一仗,我認輸!按照李澳中原來的條件,把杜道夫的東西,除了錄像帶,全還給他!我會讓這個老外儘快離開中國的。」

烏明清怔了怔:「這個……可是杜道夫如果知道了真相,不怕他回去宣揚嗎?這同樣會讓政府上層知道的。」

「放心。」那個沙啞的聲音很自信,「李澳中不會跟杜道夫說不該說的話,他這樣做,是在演給我看,是在威脅我。從一開始,就是我們兩個人在斗,不會有第三個人攙和進來的。這就像下棋一樣,李澳中讓我看清楚棋盤,他已經佔了先手,我不講和,就是魚死網破。好了,把東西還了吧!」

烏明清鬆了口氣:「可是,怎麼還?讓何小三認罪嗎?他不認罪,怎麼繳贓?」

「笨蛋!」那個聲音憤怒了起來,「我養的人怎麼都是一堆飯桶!怪不得李澳中嘲笑我!你不是喜歡抓賭嗎?去香城大酒店!602房會有人看見你們就逃,房間里有來不及帶走的東西。你拿去交給杜道夫不就得了。何小三雖然飯桶,可能白白讓他進監獄嗎?」

啪的一聲,對方狠狠地摔了電話。烏明清拿著電話獃獃站著,臉上肌肉翻滾。

接下來的事情烏明清幹得很出色,先是在香城大酒店順利地查獲了贓物,還順帶勒索了酒店老闆,人稱「馮死鬼」的那個南方人馮世貴兩頓好飯。然後歸還了杜道夫被搶的物品,陶醉地傾聽了一回異國語言對中國警察的熱烈讚揚——雖然一個字都聽不懂。再然後告訴杜道夫,他的旅遊簽證已到期,算是打發掉了這個倒霉的惹禍精。

但是……但是烏明清沒想到的是,在無罪釋放何小三的問題上他遭到了李澳中的阻擊。李澳中一條一條列出了何小三搶劫的事實,說贓物雖然跟何小三無關,但搶劫並不是與他無關,要放人,你自己做主,但你不要忘了,你說過上級指示這個案子由我全權負責。

烏明清無比鬱悶,拍拍李澳中肩膀:「走,老李,到後山遛遛。」

李澳中跟著烏明清繞過辦公樓走近後院,後院有小門通往後山,條石的台階,古松相夾,鳥鳴相照,無比清幽。

「你知道神農鎮的歷史嗎?」烏明清問。

李澳中沒做聲,一腳一腳的踩著石階,臉色如鐵石。

烏明清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可是如果不這麼做你會犯大錯的。這是個什麼樣的鎮子你知道嗎?一個山區里的小鎮為什麼如此繁華?三星級酒店就有四家,人均收入高過縣城兩倍?因為它制假!說來你也不信,他整個長江以北最大的制假基地。全鎮大大小小的制假工廠一千多家,供應了整個中國的假貨市場。在這樣一個鎮子里,你以為你還是個警察嗎?」

李澳中冷笑:「你不認為你是個警察嗎?」

烏明清呆了一呆,寬容地笑笑,滾圓的身軀挪上一級台階,和李澳中並肩站著。極目遠眺,小鎮躺在腳下,華燈初上,燈火輝煌。「你知不知道。」他說,「神農鎮出過兩個市長,一個副市長,一個縣委書記,兩個副縣長。至於咱們的鎮長賈和生,據說是下一屆副縣長人選。而鎮里一把手的黨委書記劉思銘卻整天連個屁也不敢放,每天的活動就是陪著賈和生喝酒打牌。你知道為什麼?因為賈和生是制假集團看上的,也就是說於富貴看中的!我的同志,我的所長,我的先生,你以為你比劉思銘如何?」

「於富貴。」李澳中慢慢地品味這個名字。

「是的,於富貴!你要跟他斗嗎?」烏明清露出譏諷的笑容,「別說斗,只要妨礙他們賺錢,他們就會無情地把你掃除這個世界。你想想,制假有多大的利潤,一個全中國最大的制假商,每年能賺多少?他幹了將近二十年!這種財富會給予多大的能量!其實你也明白的,你調到神農鎮,不就沖著這裡的雙倍工資和分給一套住房嗎?是誰給你的!我的副所長同志,你要擺正自己的位置。」

「我的所長同志。」李澳中說,「一進神農鎮,我就知道會有一個人來給我講這些話的。我沒想到是你。我告訴你,人可以放,那不就是放個屁嗎?這種小角色,我能放就能抓。可是,案子不能結,這是一個警察的……」他用手指點了點烏明清的胸膛,「良心!」說完他轉回身,踏著松間小徑上初起的月光,離開了後山。

烏明清一個人站在松下,望著他的背影,長久地佇立,被手指點過的地方,似乎在隱隱作痛。

杜道夫即將回國了,李澳中和小男孩把他送到縣城去搭省城的班車。杜道夫提出來要去看望李澳中的兒子,李澳中沒有說話,默默地轉了一下方向盤,警車帶著一路塵土,駛進了公安局家屬院。

這是十幾年前公安局蓋的家屬樓,經過光陰十幾年的剝落,再加上樓內居民長期的建設,在陽台上搭蓬子、窗台上焊鐵架、頂樓上蓋小屋,家屬樓已經亂七八糟遍體斑駁,活像個高高墳起垃圾山。家屬樓旁邊是縣城最大最亂最髒的菜市場,三個人在雞鴨的慘叫和動物內髒的腥臭中走進了李澳中的家。

李澳中的妻子康蘭是個風韻猶存的女人,見丈夫回來,塗著厚厚化妝品的臉上沒有一絲波動,淡淡地說:「回來了。」那語氣彷彿分別半個月的丈夫只是到大街上轉了一圈,然後她看見後面的杜道夫和小男孩,臉上這才有了驚訝的表情,「這是……」

「這是一個美國朋友,墨爾森·杜道夫。」李澳中躊躇了一下,「是美國的進行性肌營養不良症專家。」

康蘭一呆,表情立刻鮮活起來,熱情地把杜道夫讓到沙發上坐下,又是端糖果,又是倒開水。杜道夫被這種突如其來的熱情弄得有點緊張,嘰里咕嚕地表達了自己的心情。小男孩懶洋洋地只翻譯了一句:「你是個美麗的東方女性……」

這句話引起的後果是,康蘭把原本倒給杜道夫的開水放在了小男孩的面前,然後衝進卧室打開一桶包裝精緻的茶葉給杜道夫泡上。隨即,康蘭消失在卧室里,對這大鏡子一絲不苟地補起妝來。

李澳中對這種情況彷彿毫不驚奇,事實上在他們結婚的十幾年裡,就是一支紅色的唇膏插滿了李澳中的記憶。李澳中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一見妻子就覺得很鬱悶。也許是命運的捉弄。他們1992年結婚,那時候他是一名警校畢業剛剛參加工作的刑警,她是一個即將退休的公安局長的女兒。公安局長對李澳中欣賞有加,說文革時他曾經躲進地道偷生,李澳中長得很像當時冒生命危險給自己找東西吃,救過自己一命的大恩人,主動提出要把女兒嫁給他。

這個婚姻被認為是天作之合。事實上的確是,結婚後李澳中憑著鮮血打下來的功勛三年升兩級,被看作丹邑縣的警界明星。然而奇怪的是,自從康蘭的父親退休後,李澳中就再也沒有升過。他依舊干出不平凡的成績,可就是再也沒有升過。於是人們把他從前的成就看作是裙帶使然。漸漸的,連無法忍受他原地踏步的妻子都有些信了。

這直接成為他們倆不和的埠。尤其在兒子三歲那年越長越無力,越活越萎縮,並最終查出患了進行性肌營養不良症,在那種對未來絕望的情緒下,他們在對方眼裡像頭猙獰的妖魔。

康蘭開始熱衷於化妝,為了保持良好的睡眠,她每天準時入睡準時起床,起床之後便像一位畫家一樣對自己與生俱來的畫布進行層層渲染。尤其是兒子患病以來,經濟越是緊張,美容越是變本加厲。李澳中不明白,也不問,一問一說,就會引發爭吵。

杜道夫的第一杯茶葉喝完了,康蘭還沒補完妝,李澳中看著杜道夫連上了兩次廁所,於心不忍,說:「老杜,連看看我兒子吧!」說著把他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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