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MADE IN神農鎮

「一隻蝴蝶在巴西扇一扇翅膀,可能會在美國的德克薩斯州引起一場龍捲風。」很多年以後,李澳中聽到了這句話,才真正領會到了造物主的神奇:一個資產億萬的美國佬心血來潮的一次旅行,竟然改變了自己這個中國內陸偏遠小鎮的警察的一生。

墨爾森·杜道夫,這個在紐約擁有一家大型醫院的傢伙在一個出乎意料的日子裡四處張望著走進了神農鎮。他背著一隻破舊的背包,扛著一部DV攝像機,瞪著一雙藍色的眼珠好奇地四處打量,將他所能看到的一切統統收進鏡頭裡。

杜道夫的出現引起了神農鎮人的騷動,這座偏僻而繁華的山區小鎮很多年——從日本鬼子投降——都沒出現過外國人了,何況這個傢伙金髮藍眼。鎮民們遠遠地圍繞著杜道夫做試探性的接觸,他們發現自己窺探的目光換來了這個洋鬼子愉快的「hello」,二十多年的「從商」經驗使一些人意識到了巨大的利益,很快有幾個年輕人嬉皮笑臉地走了上來,對著杜道夫卑躬屈膝地hello了幾聲,把扛著的麻袋張開口,「嘩啦啦」,一大堆名煙名酒食品藥品補品藥材慷慨地在杜道夫腳下倒成一座小山。

「What?」杜道夫發了一陣呆,手裡的DV對準地上的東西掃視了半天,聳了聳肩膀,嘰里咕嚕嘟囔了半天。

有幾個聰明人故作認真地傾聽著,伸手比划了幾個手勢,嘿嘿嘿地笑,充分發揮了當年和日本人打交道的民族智慧:「Yes!yes!money!給我money,這些的,統統的歸你!你地,咪西咪西地。」

「Money?」杜道夫驚訝地聳聳肩,伸手在地上的雜貨堆里劃拉了幾下,居然在裡面找到了一條美國的駱駝牌香煙,一瓶法國香奈兒香水。他翻來覆去地看這條煙,又瞅瞅那瓶香水,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Those are the false produade in a!」(中國人製造的假冒產品)

杜道夫急忙轉動鏡頭,把它們拍攝進了鏡頭裡。然後他從背包里取出錢夾,把幾張人民幣連同一些美鈔一股腦塞給了那個年輕人,伸手畫了個大大的圈:「More,we need more products,do you have!」(更多的,我需要更多的產品。有嗎?)

那個年輕人當真理解力非凡,兩人就靠著肢體語言舞動了半天,年輕人樂了:「啊哈!你還要是吧?你這個鬼子真叫人肅然起敬,居然不遠萬里到神農鎮採購假貨!看來咱神農鎮的製造業聞名全球啊!你跟我來!」

他朝杜道夫一比劃,把地上的雜貨扔給同伴,領著杜道夫朝鎮里走去。杜道夫扛著攝像機,把鏡頭對準年輕人,在搖搖晃晃的鏡頭裡走進了小鎮的繁華地段。

鏡頭裡的小鎮顯得陰鬱而窄小,人影紛亂地閃過,好奇的人們往鏡頭前一湊,一張張面孔便被放大成恐怖的形狀鋪滿了畫面。車輛揚起的灰塵使杜道夫的視野模糊不清,腳下磕磕絆絆,整個神農鎮便在他的眼前搖晃起來,好像在地震中舞蹈。

上了神農鎮的大街,拐了個彎,嘩的一下,杜道夫的鏡頭裡突然塞滿了人影,原來進入了一個集貿市場。杜道夫好奇地打量著,一個狹長而擁擠的市場,頂頭是天棚,兩側是店鋪,五顏六色的商品從擺放得奇形怪狀。年輕人把他領到了一家店鋪前,跟一個肥胖的女老闆嘀咕了一會兒,女老闆瞪圓了眼睛,打量著杜道夫,肥胖的臉上肌肉飛舞:「啊哈!您是外國的老闆啊!太好啦,這下子咱們批發部要衝出國門走向世界啦!」唾沫橫飛中就要上前擁抱杜道夫。

杜道夫對這個姿勢訓練有素,把DV掛到肩上,剛張開雙臂,就被老闆娘身上撲面而來的奇特的劣質香水味兒刺激得連打幾個噴嚏。老闆娘獃獃地瞧著他:「我的天,外國人也會打噴嚏?電視上也沒見過啊!」

杜道夫揉揉鼻子,就見身後雄赳赳氣昂昂地來了幾個人,每個人都扛了個大麻袋,往地上嘩啦啦一倒,日本的七星煙,義大利的Ferragamo皮帶,法國的歐萊雅、香奈兒香水,美國的萬寶路煙立刻讓杜道夫張大了嘴巴。怔了好半天,杜道夫清醒過來,將忙拿起攝像機仔細地拍攝起來。

老闆娘滿意地看著杜道夫的神情:「我的這些貨,絕對可靠,你就是放到質量監督部門的眼皮子底下他們瞧不出來。咱神農鎮制假可是歷史悠久了,信譽良好,全國的商販都到我們這兒進貨。咱們中外合作,要不了幾年你就能佔領……的市場……對了,你是哪國的?」

杜道夫聳聳肩,像個大馬猴一樣蹲在地上拍攝著,忽然他感到周圍的光線暗了下來,詫異地抬起頭,不知何時自己身邊已經圍了密密麻麻的人,一個個懷裡抱著各種各樣的商品。那些人一見杜道夫抬起頭,哄地擁了上來,紛紛把自己手裡的東西往他身上塞。

「老外朋友,瞧瞧我的貨,更全,更便宜!」

「買我的!買我的!」

老闆娘惱怒起來,一陣推搡,人群立刻亂了起來。紛亂中,杜道夫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地上,他抗議了幾句,見沒人聽懂自己的話,急忙避開幾隻泥濘的腳丫子,一骨碌爬了起來。他剛剛站穩,就感覺後背有一陣很大的力量拉著自己向後倒,他趔趄了一下,一回頭,就聽見「嘣嘣」兩聲,背包的帶子被人割斷了,背包像個猴子一樣敏捷地跳出了人群。

「Oh shit!」杜道夫罵了一句,剛一轉身,又聽見「嘣嘣」兩聲,掛在脖子上的攝像機以遠超地心引力的速度向下墜去。他剛一低頭看,就見那攝像機上不知何時被系了一根繩子,還沒掉到地上,繩子一扯,哧溜一下,攝像機像條泥鰍一樣游出了人群。

「My knapsack!Damnable burglar!」杜道夫氣急敗壞,拚命往外擠,但此時推銷假貨的老闆們已經大打出手,他只看見看天飛舞的拳頭和擁擠不動的人牆,哪裡擠得出去!一不留神,杜道夫看見一隻拳頭在自己的瞳孔里逐漸變大,然後鼻子一酸,火辣辣的熱淚噴涌而出。

李澳中第一次見到墨爾森·杜道夫就是在這種情形之下。

接到報案的時候,李澳中正在鎮里最大的酒店香城大酒店和鎮書記劉恩銘、鎮長賈和生、派出所長烏明清等人喝為他舉辦的接風宴。一天前還是丹邑縣刑警隊隊長的李澳中明顯對目前自己的角色不太適應。神農鎮派出所副所長?李澳中苦笑,放眼丹邑縣,也就是神農鎮派出所設了副所長,而且是專門為自己設的!他還真沒有當副所長的經驗可以參考。

事實上,整個丹邑縣都對李澳中自願辭掉刑警隊長的職務去當個副所長感到難以理解。從警十二年,挨了兩槍十一刀,重傷3次,破獲重案9起,抓獲兇犯52人。這就是鐵血刑警李澳中的履歷,在丹邑人,尤其是犯罪界的眼裡,李澳中是一尊神的存在,一見他戴著那頂永不摘下的大蓋帽在街上晃,丹邑縣陰暗的角落裡就會鴉雀無聲。神的定義就是恐懼。丹邑犯罪界比哲學家更明白這一點,因此就把李澳中的調任視為人類的解放,雖然他們也對這突如其來的解放的原因茫然不解。

今天的酒宴就是為李澳中辦的,但讓李澳中彆扭的是來的人全比自己官兒大。以前當刑警隊長時,鎮里的領導跟自己八竿子打不著,見面錘胳膊夯肚子,根本沒有在乎過他們的級別,但現在成了人家的下屬,李澳中突然感覺心裡空蕩蕩的,當刑警隊長時的自信一天之間轟然崩潰,說話時嘴角都不由自主地帶了三份奴性。

這種感覺讓李澳中憤怒,但嘴角的奴性還是揮之不去,他只好一杯一杯地灌著自己。

就是在這時候,有人報案了,電話打到了派出所長烏明清的手機上。烏明清人稱「唬不清」,在李澳中的印象里,他好像有史以來就是派出所長,從十幾年前起,就在全縣的十幾個派出所之間調來調去,不升也不降。此人在老百姓眼裡口碑不錯,不求陞官,不求發財,不求奢侈,僅有的毛病就是喜歡泡酒桌,整天什麼事也不管,就是琢磨著怎樣讓人請吃飯。從他老婆罵他時李澳中得知,烏明清出身苦,吃百家飯長大,潛意識裡有種飢餓的恐懼。但十幾年所長干下來,居然讓他養得白白胖胖,一不留神連脖子都看不見,屁股和肚子一凸一翹,好像一個人肉做成的S字母。

烏明清把手機放到耳邊,那小巧的手機幾乎隱沒在他肥大的耳朵和腮幫里。烏明清聽著聽著嘴巴就張大起來:「被搶的是外國人?哪國的?不知道?你們怎麼搞的?外國人到鎮子上也不彙報一聲!」

喝酒的人聽到烏明清的話都停了下來,外國人被搶,這可是個大事。烏明清罵罵咧咧個不停:「沒法證明他的國籍嗎?星條旗圖案?那是美國人!這個美國人到鎮子上來幹嗎?什麼?」烏明清一聲驚叫,嚇了眾人一跳,只見他的胖臉上突然間汗珠就迸了出來,一會兒工夫滾滾而落,「他來買……買……你們竟然就把那種貨賣給他!還讓他用攝像機拍!你他媽的是不是想死啊!」

烏明清的嗓子都變聲了,不住拿袖子蹭臉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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