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隨風而去 第十章

7月13日,大學橋,估分,填報志願。

所謂估分,就是根據高考答案估計自己的分數。選擇填空還好說,白紙黑字,自己選的,一對答案便知對錯。至於作文、問答、材料分析等題,即使看了答案也難以估量自己的分數,這些題人工改卷,主觀性太強,雖有標準答案,但不可能有任何人做的與答案一致,這就帶來了諸多的不確定因素:思路是否與答案一致,字體是否看著順眼,表述是否恰到好處……總之一句話,就看你合不合改卷老師的心意。尤其是作文,更加難以估測。高考不可能有標準作文答案,雖說作文的評改比較嚴格,進行分項分等評分,並設定較為細緻的標準,然而文章從來就是發乎情、流於心、訴於紙的個性化語言,是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你以為浸透了深厚的感情的,別人未必理解;你以為悟出了生活真諦的,別人未必明白;你以為行文樸實簡練的,別人未必欣賞。如此而已。高中教師對此深有體會,自高一新生的第一場作文訓練,就強調出了重中之重——書寫,字體要工整、漂亮,讓人賞心悅目,讓人一見傾心。其次是表達,再就是語言,什麼樸實無華,別聽汪曾祺胡說八道,要詞藻華麗,要文筆優美,要用詞典雅,要多用比喻、多用排比、多用對偶、多用名人名言——總之一句話:要讓評卷人一看就覺得雲蒸霞蔚、彪炳陸離、堂皇富麗、口齒留香。第三,思想要積極向上,要樂觀,要深刻,要有濃厚的政治色彩,要有大公無私的階級感情。主題,要升華升華再升華,不管大事小事雜事瑣事一律上升到國家民族。

內容,且不管它。

結尾,發出號召。

這是高考作文的對症良藥,經典規範。教師們總結出放諸四海而皆準的藥方:鳳頭、豬肚、豹尾、麒麟皮。

這就是文科估分難的主要原因:隨意性太大、主觀性太強、不確定因素太多。不似理科,有著嚴格的步驟,固定的答案,想隨便扣幾分都找不到理由。

就這樣,估計出來的似是而非的分數成了填報志願的最主要依據,成了一場百萬人人生賭博的惟一籌碼。

確實是場賭博,不知道自己的實力,不知道對方的實力,所有的人都蒙著眼睛,卻要去贏得自己輝煌的人生。這是一場玩笑還是一場悲劇?全國近二百所在本省招生的高校的行市就像股市一樣變幻莫測,股民搶購這種股票,考生狂報那所高校,同樣的結果——股價和分數一齊被抬了上去。在股價回落之前,股民有幸運兒,拋了出去,美美賺一筆,但考生卻永遠不可能回頭,白紙黑字,一旦填上,是懸崖也要跳。倒霉的股民被套死,倒霉的考生被摔死。曾經有不少例子,一些高校的報考人數比計畫招生人數高出60多倍,另一些高校則沒一個人報考,爆現冷門。也曾經出現過這樣的情況:考了七八百分的無校可上,考了600多分的折桂蟾宮。

人們說,這叫公平。

「你估了多少?」孟超然問閃清光,雖然已經知道她不喜歡自己,可少年的心哪禁得住那些牽牽絆絆。

「505。」閃清光蹙著眉頭,「政治太低了。」

「505……」孟超然沉吟了一下,「老馬說原始分估分過500分的就有希望。唉,主要是今年化成了標準分,讓人很不習慣。」

「標準分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老弄不明白。」閃清光懊惱地說。

孟超然欣賞著她那撒嬌一樣的神情,心裡不由一盪,忙解釋說:「標準分就是名次分,不是你考多少就是多少分,而是你在全省排名多少就是多少分。第一名不管考多少都是900分,如果沒並列的,第二名899分;如果並列兩名,第三名898分,就這樣。它不受試題難度的影響。今年語文難,原始分都不高,但原始分考110分甚至和數學考149分換算的標準分相當。」

他其實對此也不甚了了,但既然是閃清光問,不懂也要裝懂,何況一知半解了。

閃清光認真地聽著,孟超然看了看她桌上的《普通高校招生專業目錄》,問:「你報哪個學校?」

「我是外語類的,報了洛陽外國語學院,你看好不好?」閃清光揚起臉兒問。

「洛陽……」孟超然念了兩遍,問,「那不是第二批的嗎?你第一批報的哪兒?」

高考共分五批錄取:提前錄取、第一批重點院校、第二批一般本科、第三批專科院校、四五批地方大中專。

閃清光有些羞澀,輕輕垂下頭,低聲說:「我的分數上不了重點,隨便填的。」

孟超然只覺眼前綻開了一朵虞美人,深深吸了口氣,說:「那不見得,估的分誤差有時特別大的。你報的哪兒?」

「你報的哪兒?」閃清光反問。

「我……」孟超然張口結舌。他還沒填,這次硬著頭皮找她就想打算搞清她報哪兒後盡量能進一所學校,最起碼一個城市,這輩子認定她了。可是一聽她報外國語學院立刻心就凍成了冰塊兒——他的英語差之極矣,進外國語學院無異自投羅網,因此才又打聽她的第一批。

「我還沒想好,拿不定主意。你說說你的第一批第一志願。」他緊追不捨。

「你別笑啊!」閃清光鼓了鼓勇氣,「北京二外。」

「啊?」孟超然心中暗暗叫苦,那裡笑得出。他的成績考二外?只怕連北京的任何一所大學都進不去。

「你!」閃清光見他吃驚的樣子,會錯了意,嗔道,「我說了不讓你笑的嘛!」

「我沒笑啊!」孟超然叫屈。

「你那樣子比笑人家還厲害!」閃清光扭開了頭。

「我……我哭去好不好!」孟超然果真哭喪著臉去了。

他認定了洛陽,翻了翻招生目錄,傻了眼,洛陽的大學不多,工學院不錯,可惜沒招中文系,洛陽工業是個專科,也沒中文系。這可如何是好?不學中文?他想也沒想過,一時陷入深深的苦惱。他又翻了翻,洛陽農專……洛大……洛陽師專倒是有……那麼就它?可它是第四批的,現在還不到報考的時候。這便如何是好?

「為伊消得人憔悴。」

「伊是誰?」馬林濤回頭笑嘻嘻地問。

「你小子!」孟超然搗了他一下,「你填完了沒?」

「愁著呢,不敢報。」

「哪個?」

「復旦!」

「什麼?」孟超然睜大了眼睛,「復旦?你估了多少?」

「570多,所以才愁吶!不知道這標準分到底他媽怎麼回事!這萬一錄取不了,一下子就摔慘了,不是河大就是鄭大。」馬林濤破天荒地愁眉苦臉,「你給我參謀參謀。」

「哎……別別別別……」孟超然連晃頭帶搖手,「你是大學橋的希望,事關重大,太重大,一個弄不好,你還沒找我,老馬先一口唾沫把我淹死了。」

「我很喜歡吐唾沫?」

兩人一看,嚇了一跳,孟超然哧溜轉回了身——馬文生正在旁邊!

「唉!你這人哪!」馬文生搖頭,「不過還算明白事理,知道事關重大!林濤,準備報復旦嗎?」

「想,不太敢。」

「穩一點好呀!有這麼好的分數,萬一走個一般的學校,可惜了。」

「萬一能考上復旦,不敢報,不也可惜了嗎?」沈丹將了他一句。

馬文生笑了笑:「今年換了標準分,雖然沒法從分數上比較,但往年報考復旦的往往比招收的多出六七倍,激烈程度可想而知。還是穩一點好。」

「那你說報哪個?」沈丹反問。

「我想,報吉林大學吧!同樣名牌,比復旦差不到哪兒去,招收人數又多,競爭沒那麼激烈。」馬文生一直看著沈丹,「你看怎麼樣?」

「我看……」沈丹沉吟片刻,忽然醒覺過來,「你問我幹嘛,又不是我報的!」

「噢……」馬文生瞅了瞅他倆,一陣大笑,「對對,忘了。」

高考一結束,老師對談戀愛的觀念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變化,非但毫不為難,毫不在意,居然還有種欣賞的味道,連政治范有一次都重複地說:「我教的學生里,當年有兩個也是談,不過經過我苦口婆心的教育,認清了眼前形勢,一起發憤學習,雙雙考入武漢大學。如今……結婚了罷。」

其態度的反差令人吃驚。一考完試,好像一切都變了,學生也敢同老師們打趣逗笑了,老師們也不再滿臉莊重,平易近人了。這是對大多數學生而言,對許紅康而言,其反差之劇烈就像兩個人兩張臉,那種冷漠,那種無視,那種毫不在意,那種漠不關心,簡直就是在瀏覽貨架上過期商品的顧客。這一切,只因為一件事——他政治被扣50%的分數!

同學們都在忙著填報志願,誰也顧上不去感受他。徐文焯則考完試就沒再見到。只有楊輝還在身邊,這個始作俑者,這個罪魁禍首自知罪孽深重,從一開始就陪伴著他這個被眾人所拋棄的人,想著法子贖罪。

「紅康,快12點了,出去吃飯吧!」楊輝小心翼翼地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