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隨風而去 第九章

5月12日,距高考僅有46天。

進入5月,天氣突然就熱了起來,太陽由弔死鬼榮升閻羅王,新官上任三把火,這火燒得學生們汗流浹背、叫苦連天,然而沒有人敢有絲毫的懈怠。46天,刀壓在脖子上,弄不好自己就得成了弔死鬼。每天五點起床,十一點多睡覺,每天學習達十五個小時以上,所有的學生都是提著腦袋來拼。

生存還是滅亡,就是這個問題。

許紅康更覺得冷森森的刀尖抵到了睫毛,對徐文焯的思戀有增無減,可那胸中的塊壘卻澆不透煮不爛砸不碎,日日夜夜煎熬著他,使他猶豫不決苦惱不已。學習,如何能夠靜心?

他看了看徐文焯面對試卷專註的神情,嘆了口氣。突然覺得班裡異常安靜,他驚訝地抬起頭,只見所有的臉都轉向了門口,他一愣,轉頭一看——政治范!

政治范剛到門口,又慢慢停了下來,望著成片的面孔,一言不發。幾個月不見,他好像老了十幾歲,頭髮已變得灰白,原本僵硬如鐵的臉皮肉鬆弛,眼泡下垂,怔怔地望著班裡,眼中散出一種無可名狀的悲哀。許紅康知道他患了喉癌,切除癌腫後損傷了聲帶,只怕這輩子再也不能教書了,那倒背如流的政治課再也不能聽到了。雖然很多人都曾被他簡單粗暴的作風傷害過,但人同此心,一念及此,大伙兒也不由有些黯然。沒人說什麼,同學們默默地看著他。

政治范緩緩掃過全班,想要尋找往日熟悉的東西。他看到了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喜歡的、厭煩的……但這些將再沒有了意義。他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說出來,臉上的表情急劇變化著。終於,他黯然垂下眼皮,默默走了出去。

一個告別課堂的日子,一個為面前的一張張面孔熬盡一生的老人。可是,他的悲哀,他為之付出的人能明白么?為了和他所關愛的學生在一起,為了能站在課堂上,他幾次推辭了副校長的職務,而甘願做一個年級組長,做一個教務主任。這種情操令同仁們欽佩不已,因為他們也在教育界,和他面對的是同樣的人際關係,工資、獎金、福利、權力和地位的選擇,他們知道自己做不到。但他做到了,捨棄得義無反顧,捨棄得無牽無掛。這一切,只為了要和他的學生在一起,只為了能親手送他們上大學,親手鋪就他們出人頭地的路。可是,這一切,他的學生能明白嗎?如果此刻有人告訴他,他的學生非但不明白,而且沒一個對他感恩戴德,沒一個對他充滿崇敬,相反,他們對他只有一種感情——討厭,只怕他立刻就要倒下。

他為學生們嘔心瀝血,不假,為學生們兢兢業業,不假,但他卻只關心他們的成績,只把學生當成了「學生」,而不是一個完完整整的人。他們需要自尊,需要友誼,需要玩耍,需要異性的關心,需要引人注目,需要賣弄長處,需要心與心的溝通,這一切,他不明白,忽略了,排斥了,無心地將腳踏了上去。在他的觀念中,他所面對的是一個教育的人,而不是一個人格的人;在他的實踐中,他所給予的是知識,而不是愛。沒有播下愛,便無法收穫愛。這——他懂了嗎?

方才一剎那的震撼與感動很快隨之一去而消失,班裡又恢複了一貫的緊張。這一轉化的片刻,突然有一種羞愧與內疚的情緒觸動了許紅康,他不能自抑,站起來追了出去。政治范已在走廊外消失。「他需要我,可我能說些什麼呢?」他在門外停住了腳步。

門邊靠牆第一排是馬林濤和沈丹,兩人正小聲爭執著,沈丹說:「照片後這麼大的空白,你就寫你的名字呀?」

「那你說寫什麼?」

「畫個圈兒吧!」

「圈兒?」馬林濤糊塗了。

「就上面尖下面凹的那種。」

馬林濤更糊塗了:「要畫素描,你找林芷霞去。」

「傻瓜。」沈丹氣得鼓著腮,「小心!」

「什麼小心?」他簡直稀里糊塗成了漿糊了。

「桃子!」

「啊?噢——」馬林濤恍然大悟,笑嘻嘻地畫了起來。

許紅康聽著,想著,心不由酸了,回頭望了一眼教室,剛好與徐文焯視線相碰。對方的視線宛如一把鐵鎚,砸散了他的目光,砸進了他的腦海,他慌忙轉身,跑上了操場。

「許紅康。」後面有人叫。

他一回頭:「徐文焯?」

徐文焯氣喘吁吁地停下:「還有一節課,你幹嘛跑到這兒?」

「快高考了,心裡煩,老心神不定,就出來透透氣。」他說。

她笑了:「你成績那麼好,還怕考不上嗎?」

「當然考得上,不過我要考的是北大。」他走到梧桐樹下,望著斑駁的天空說。

「我覺得你有目標當然好,可是別太執著了,非北大不上,非考上不可。這樣你的壓力太大,臨場發揮……」

她有條有理地說著,他早已充耳不聞,心神飄蕩了。美麗的少女青春年華,玫瑰般的臉上洋溢著信心的魔力,他的眼神被粘在上面,再也移不開。不知不覺中,她已經不說話了,正瞅著他,目光一碰,她毫不退縮,他卻移開了。

過了一會兒,他再望去,她依然凝望。漆黑的眼眸中,是什麼?一片桐葉飄落,顫了一顫,划過眼前,正好遮斷了兩人的視線。桐葉落了,他的目光也落了,「曾經,我害過一個女孩子……」

徐文焯一驚,仔細地聽著。

「我家在丹河河谷旁,那裡很貧困,卻有三種特產:生薑、煙葉和柿餅。一個鄰居靠倒賣生薑和柿餅發了財,因為他爺爺就是解放前村裡最大的財主,別人就叫他許財主。他想再修起來解放前的深宅大院,可原來他家的門樓現在已成了我家的茅房,於是他就逼我爹拆茅房。我爹一口回絕,他就想盡法子逼他。」他慢慢說著那個在心裡埋了多年的故事。

四年前,這場戰爭曾轟動全村。許財主請了七大姑八大姨,個個都是從罵街的潑婦中篩選出來的重量級選手,圍了一圈兒對著許紅康家罵了個天昏地暗日月無光行人遠避兒童緊趨;從上八輩罵到了下八輩,從親兒子罵到八竿子打不著的歪親戚。許財主侍候周到,後備物資在大街上擺了一溜,罵渴了有汽水,罵餓了有蛋糕,罵累了有躺椅,罵煩了有錄音機。他自己則是個君子,君子既不動口也不動手,風度十足地搬個躺椅在房檐下蹺著腳抽水煙袋。

許老爹要有心臟病早就到陰曹地府找他爺爺拚命去了,可氣又氣不死,躲又躲不了,想對著罵功力又差,達不到那層次,還沒出門就挨了一臉唾沫星子。至於許紅康,拎著鐵鏟剛出門就傻了眼——全是一幫老婆子老太太!一家三口受盡了欺辱。

「海兒是我小學到初一的同學。」許紅康痛苦地揪著頭髮,「我知道她喜歡我,可我……那時候根本不知道什麼叫愛,也不知道什麼叫付出。等到她為我付出了,我明白了,可是,已經晚了。」

後來,許大媽想了個法子,一家人早出晚歸,每天鐵將軍把門。許紅康和許老爹又加以發揚,每天出門前先到許財主家門口罵一頓,待罵手們傾巢而出,立刻逃之夭夭。兩人都沒讀過孫子兵法,這招卻深合兵法之要——避其鋒銳,擊其惰歸。這種反擊頗見成效,許財主氣得差點吐血,老婆子們愧得差點上吊。但終於有一天,沒走利落,讓人給堵到屋裡了。老婆子們一個個積了滿肚子怨氣,罵得更加惡毒。

「許大愣、許大憨、許大膽、許大孬,你就恁不是人吶!恁不是東西吶!你占著茅房不讓人家拉屎,占著糞坑不讓人家蓋房,你要斷子絕孫啦!……」

「老天爺咒你!菩薩奶奶咒你!灶王爺咒你!仙姑奶奶咒你!三星七曜二十八洞神仙全咒你!讓你要錢沒的掙,要福沒的享,要命沒得活——讓你要孫子都是沒帶把的,要孫女都是沒帶花的!許絕戶,你——」

「他大嬸,都斷子絕孫了還啥孫子孫女的!你看我的,許絕戶——你睜開眼看看,你拉開門瞅瞅,閻王爺拘你來啦!無常鬼索你命啦!老棺材瓤子,你還能活幾天兒?你缺德帶冒煙兒拐大閨女坑小媳婦閻王爺都給你記著賬呢!讓你兒子明天就出車禍掉山溝。你死了都沒人埋,都沒棺材——」

許紅康緊緊地閉上了眼睛:「海兒一直在旁邊的人群里瞧著,她們一咒罵我,海兒忍不住了,走出來喊:『你們罵誰呢!』唉,她哪裡知道生活的殘酷啊!」

徐文焯想說一些話,又不知該說什麼,她一無所知,只好聽著。

那些老婆子們以為這下子許老烏龜終於露頭了,不料一看竟然是個小姑娘!氣不打一處,當即有婆子問:「你是哪家的偏房?是不是許老烏龜又拐了一個?」

所有人,無論圍觀者還是許財主的人馬一齊大笑。海兒漲紅了臉,說:「本來敬著你們老,誰知越老越不是東西,一張嘴比許財主的大門還臭。」

老婆子們心中惱怒,但有一個問題大惑不解:「咋比俺侄子的大門還臭?」

海兒笑了:「他的大門要蓋在茅房上呀!」

許家三口大覺解氣,齊聲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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