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隨風而去 第七章

中國每年都要爆發一場超大規模的全民族戰爭,時間是7月7日,地點涉及中華人民共和國三十二個省、市、自治區的兩千多個縣,參戰人員多達200多萬。孫子曰:「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這200萬戰士——十七八九歲的少男少女——就這樣陷在一個命定旋渦中,以他們稚弱的血肉之軀抗拒著命運的狙殺。情勢無比兇險,在這200萬里必須有四分之三被淘汰被毀滅被殺戳——被社會、被制度、被教育、被父親、被母親、被一切愛他們的人,被人類社會一切的公正與不公、壓制與釋放、溫情與機械、讚揚與嘲諷。彷彿是命運的嘲弄,人類的所有情感——善意或是惡意——在這裡都變成了一種反作用力,一步一步把他們推向毀滅,因為,他們不能承受。

7月7日,人死了,上帝也死了。

大學橋再創輝煌,高考上線達五百多人,為歷年之最,升學率達到85%。剩下的15%呢?

王興茂折戟沉沙,無顏再見南台父老,卧薪嘗膽,一頭遁入補習班。至於別人,或仿而效之,或另謀出路,或痛定思痛,或從此沉淪。教育是再也不睬他們啦,教育所青睞的,是那些初生之犢,那些尚未在龍門之下頭破血流的魚兒。

大學橋為再踏新台階,在暑假中對即將進入高三的新生實行揠苗政策,補課。當然不是全體,前20名,因為成績差的不值得浪費太多的精力。高三六班學生許紅康首屈一指自然少不了,馬林濤、徐文婥、林明華、馬小奇等人均得享殊榮。至於閃清光,由於高二中期由理轉文,政史拉了不少,老馬格外開恩,開了方便之門;林芷霞本就是藝術生,成績也差,當然方便之門緊閉了;而孟超然,更慘,乾脆掃地出門而後快。

楊輝和他享受同一待遇,但此人反以為榮,整日欣欣然伴著剛泡上的女朋友大軋馬路,樂而不思大學橋。孟超然空有其名卻無法超然,他的思念留在了橋內。橋里佳人橋外道,大街之畔,超然台邊,他幾度徘徊,幾度等待,閃清光卻深鎖橋內,再不復見。

「哞——」黃昏中傳來一聲牛叫。

孟超然從沉思中驚醒,超然台籠罩在雨前的悶熱里,周遭樹葉動也不動,彷彿僵死。他望望大學橋,杳無人跡,依然沒有放學。他剛嘆了口氣,「叮——」鈴聲響了。他一躍而起,推著「黑馬」,把備用的雨傘夾在后座出了樹林來到大學橋邊。他過了橋,站在飯店兩側的河邊一個個掃瞄騎著車子匆匆而過的女孩子。眼前出現任中華和周啟的身影,他一驚,慌忙推車逃到一個偏僻的角落,剛剛站定,「喀嚓」一聲巨響,震耳欲聾,天好像裂開了一樣,忽地一暗,大雨嘩地傾盆而至。

什麼是夏天?就是下雨天。美麗的衣裝是女孩子炫耀的資本,雨是夏天撒潑的武器;女孩子不順心淚如雨下,老天爺不順心就乾脆下雨。

孟超然守侯了幾天也淋了幾天落湯雞,今天聽了預報,學聰明了,早預備了把傘,他剛要打開,只見大學橋的雨霧中衝出一輛車子,飛快地鑽到了飯店的塑料棚下。

「清光!」

他一驚,也忘了撐傘,扔下車子沖了過去,大雨淋頭這才醒覺,慌忙打開傘撐上。

棚下人滿為患,閃清光呆在最外面,頭髮濕漉漉的,車子一半還淋在雨里。她蹙著秀氣的眉毛髮愁地望著棚外漫天交織的雨幕,水霧斜飛,十步之外不見人影。天上,雷聲轟鳴,雲層壓得極低,電光乍現,雷聲入耳,轟隆隆的巨響震得大地顫動,店門上的玻璃嘩啦啦直響,威勢驚人之極。六七點鐘,天空已經漆黑一團,彷彿被一個龐然大物壓在頭頂,將光線遮得嚴嚴實實。雷聲不絕,閃電一道道撕裂天空,空中一明一滅,一道道樹影時而纖毫畢現,奇怪地貼在眼前,時而化入暗夜消逝於無形,彷彿一隻只忽近忽遠的魔影。

閃清光無助地望著天空,心驚膽顫,那麼低的雷電偶爾有一次擊過來可就全完了!「嚓——」一道電光蜿蜓而下,四周倏地一亮,她看見一道人影飛快地沖在大雨中向自己這邊跑了過來。

「那是誰?」她不禁為他擔憂起來。她感到那人進入棚內站在自己身邊,面容咫尺難辨,但隱隱有些熟悉。一道閃電,照徹天地,這一剎那,她看清了,孟超然。他朝她笑笑,剛要說話,「轟——」雷聲驚天動地地炸響,震得避雨的人群向後一擁,咔嚓!窗玻璃碎裂。雷聲未絕,一連串地爆響,閃清光驚叫一聲,下意識地向孟超然靠靠,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嗡!」孟超然腦袋一震,霎時雷聲雨聲全消失了。

他拉住閃清光的手臂,將她拽到自己身後,自己站在最外面。橫飛的雨霧,激射的雨腳霎時濺濕了半個褲管,連傘也擋不住。

「別擔心,雨小一點我送你回去。」他轉頭說。

閃清光點點頭,忽然想起他看不見,說:「不知雨什麼時候能停?」

她雖然放開了他的手臂,但兩人仍然緊緊挨在一起。停?孟超然巴不得下它個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下它個海枯石爛地老天荒,停什麼呀!他對這場雨感激透頂,恨不得膜拜祈禱。

不過嘴上還得冠冕堂皇:「放心,這種陣雨說停就停了。」

「嗯!」雖然說了等於沒說,閃清光卻大覺放心,問,「現在不放假了嗎?你怎麼到這兒?」

「我為什麼到這兒?」孟超然心中一痛,自己其實是沒資格來這兒的,大學橋已經不是為他開放的了。補課?媽的,成績差的不補課,尖子生卻被拉著拚命補,天理何在!那麼自己為何還痛?還不是為了你嗎?

「來看看馬林濤他們。沈丹和林芷霞也沒來么?」

「沒有。」閃清光嘆了口氣。

「你見過這麼大的雨沒有?」

「沒有,嚇死人了。」閃清光不好意思地說,「我就怕打雷,一聽到雷聲就蒙著被子躲到床上。」

孟超然心中憐愛,黑暗中瞧不清她的面容,只看見兩隻清澈的眼眸一閃一閃地亮,他忽然有一種想在這雙眼睛上吻一下的衝動,但沒敢。

雨一直下了半個多小時才算聊作發泄,但雨線仍然頗為密集,天也仍然籠罩在黑暗之中。一些人冒雨走了,另一些人還在觀望。

「咱們也走罷,我送你回去。」

「不如……再等一會兒。」閃清光猶豫不決。

「你想等到天黑嗎?」他焦急地催促,只怕雨一停沒了送她的理由。

閃清光猶豫著點了點頭。孟超然到飯店借了塊抹布,把前座后座擦乾,閃清光打著傘坐在后座,他踏上車向南而去。

到了大街,孟超然想也沒想向西拐去,不料這下露了馬腳,他對她的家了如指掌,她卻大感詫異:「你怎麼往西拐了?」

「啊?」孟超然一愣,「不是往西拐嗎?」

「是呀!可是……你怎麼知道?」

「是……就好……就好。」孟超然暗暗叫苦,一邊考慮,一邊想法子拖延,「我家在東……你家自然在我家西邊了……」

這話不通之極,他也自知不成理由,腦筋一轉,說:「我不是在街上遇見過你嗎?」

他也不往下說,讓閃清光想去。她想了想,也的確遇見過兩次,至於這和她家地址有什麼因果關係,她也沒深思:既然沒走錯,也就算了。

雨點迎面撲來,傾刻之間孟超然衣衫盡濕,頭上有閃清光舉傘罩著才得以倖免。他有些放心不下:「要是淋著了,你把傘往後收一收。」

「沒……沒事。」閃清光的裙子也濕了。

「你把傘拿回去吧!舉在我頭上反而擋住了眼。」說完還往下縮了縮腦袋。

「你要淋著怎麼辦?」

「比撞車強吧?」

閃清光真怕撞車,順從地把傘往回收了收,扣在孟超然的腦殼上。

孟超然這回小心了,見一個岔路問一聲,其實他對路徑明白之極,不過能和閃清光多說幾句,多聽幾聲她悅耳的聲音也是好的。到了家門前,閃清光一見他的樣子呆住了,只見孟超然淋得跟落湯雞一樣,全身濕透了,頭髮一綹一綹地貼在額上。

「你……全身都濕了。」閃清光有些不好意思。

「濕透了?」孟超然打量了自己一下,這才感到身上發冷,「噢……濕了,濕了……不要緊,你的裙子也濕了,還有袖子。唉,我騎得太快了。」

閃清光笑著搖搖頭,掠了一下長發。孟超然望著她輕柔如雲的鬢角,一時痴了。閃清光臉一紅,嗔道:「你在看什麼?」

孟超然忽地驚覺,尷尬一笑:「沒看什麼,我在想……」

他心裡一動這才知道,和她在一起是多麼的不自由,不但看什麼不能說,連想什麼也不能說:因為他正考據女孩子的鬢角,一見清光之鬢,才明白為什麼歷代文人騷客包括杜甫在內為什麼那麼熱衷於描寫女人的鬢角,實在太富有詩意了。

「在想……」他吱唔了一聲,說,「哪來的這麼多香氣,好像是花香……」

閃清光笑了,一推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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