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隨風而去 第五章

〖相見歡,相見歡,

離別去,肝腸斷。

若是相逢在夢裡,

如果離痛鎖眼帘。

若是咫尺身邊過,

如何茫然看不見。

——1995年6月2日〗

他完全沉默了。

「孤獨……孤獨……你是我永生的朋友,所有的一切都會將我遺棄,只有你不會。偶爾,幸福來了,歡樂來了,你悄悄躲開,讓我享受這生命中轉瞬即逝的片刻;當它們又將我拋棄,你又來陪著我,平息我錐心的刺痛,帶給我寧靜的愉悅。我拿什麼來感謝你呢?為了生活,我已付出了太多……我還有什麼呢?只有我自己罷了。我就將他送給你,可以嗎?……孤獨……不要拋棄我這已被歡樂所拋棄的人!沒有你,我還有什麼?沒有我,還有誰愛你?你被人厭惡,我被人鄙夷,我們又怎能彼此拒絕,像心靈拒絕你,像歡樂拒絕我?……」

他就這樣與孤獨為伴,在老師和同學們的生活里消失,很久都沒有人再提起他,他成了他們中間完完全全的平凡者的一員。開學第一天驚警的故事……課堂上同各老師舌戰的風采……辯論會上妙語連珠力挫徐文婥的睿智……主編《少年風》如日中天的輝煌……《伙房事件的真相》的正義……公開為企業家貪污申辯的轟動……面對通報批評的哈哈一笑……萬歲的呼聲……一切的一切全都埋進了地底,隨著白小萱的一去,他的心也去了。

※※※

7月28日,丹邑縣人民法院公開開庭審理,根據被告人白在寧的犯罪事實,性質、情節和危害程度,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各條各款規定,判決如下:

〖被告人白在寧犯受賄罪,判處有期徒刑六年;犯瀆職罪,判有期徒刑三年;決定執行有期徒刑八年。〗

從此,和孟超然的過去有關的一切都完結了,他開始了新的生活——平凡的、被人忘卻的生活。

忽然有一天,孟超然這個名字又被人提起。開學後文理分科,自由選擇,但他的選擇卻被剝奪,馬文生「命令」他進入理班,班裡一片嘩然,不過這種嘩然只一瞬便平息了,人人都在面臨著這種選擇。

選科事關重大,關乎人一生的命運。求必有所得,亦必有所失,選擇就意味著失去。無論成績再好,只要沒有一個確定的目標,那麼個人的興趣愛好、各科的水平、高考錄取比例甚至將來的就業就會形成一個取捨的迷宮,讓人在其中迷失方向,尤其是成績愈好,則患得患失感愈重,因為他們走錯要比別人付出更大的代價。

許紅康無疑就是如此,丹邑一中實行班主任「終身負責制」,從高一負責到畢業,馬文生作為高二文科班班主任,自是極力勸他學習文科。

「但我的政治、歷史成績不如物理和化學呀!」許紅康為難地說。

馬文生笑著搖頭:「你所說的只是分數沒有理化高,但你應當知道,政史分數從來就沒有很高的,考到120到130就算頂尖了,而理化考到140甚至150滿分也不少見。你應該看你各科的名次,你的理化和政史學科排名基本相當,所以你的歷史不見得比理化差,對吧?」

許紅康猶猶豫豫地點頭:「可是我的數學比較好。」

「不是比較好,而是特別好。」馬文生肯定地說。

許紅康一愣:「那我不是更應該去理科?」

他以為馬文生做繭自縛,沒想到老馬另有脫殼之計,說:「錯了!正因為你數學好,你才更應該去文科。」

許紅康愕然。

馬文生閃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神情:「因為大多數人正是因為數學不好才進文科的,你數學好可以使你在文科中非常突出,僅這一門就可以把別人拉下老大一截,而理科的數學尖子非常多,相對你就不顯得突出。」

許紅康聽他翻嘴為雲覆唇為雨,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馬文生以為他被勸服了,心想:「又留住一個。」剛想笑,還沒笑出來,許紅康又迸出一句:「可政史總是背來背去的,我不喜歡死記硬背。」

馬文生為之氣結,半天才說:「誰讓你死記硬背呢?你要掌握學習的訣竅!」說完又大談「決竅」,秘授「口訣」。

反正他說一句許紅康點一個頭,再問選擇好了沒有,他又搖頭,把馬文生氣得連連擺手:「好……好好好……你再回去想想。」

許紅康又想起一事:「馬老師,孟超然你怎麼會讓他進理科?」

馬文生一聽「孟超然」,想了好半天,彷彿已經忘了這個人:「噢……他呀?這個……進文班還是理班並不是完全憑個人自願的,還參考期末考試的分數來確定,他上次考得不好。這是學校的意願,我也沒辦法。對了,你去把盧永川找來。」

馬文生顯然不想多談這個問題,把他支了回去。許紅康大為猶豫:去找盧永川?他知道徐文婥去年便和盧永川一刀兩斷,但在他看來斷的是藕,藕斷絲蓮。正是基於這種微妙的心態,他雖然對徐文婥傾慕已極,也知道她對他有好感,但他卻遲遲不敢有所表露,現在……去找盧永川?

他不能不去。不料一找到盧永川,他立遭當頭一棒。操場上坐了四個人:馬林濤、沈丹、盧永川、徐文婥。

他硬著頭皮走過去。盧永川還說著:「我怎麼講都講不通,我說我物理不太好,但歷史政治挺不錯,但我爸就是不聽,非讓我報理科!」

沈丹笑了:「他是怕啤酒廠後繼無人呀!這是培養21世紀的接班人。」

「說是這麼說的。」盧永川搖頭,「但文科也能學經濟,市場營銷、經濟法、企業管理、對外貿易,我都可以學嘛!我只不過想能有一點機會學學我的哲學而已。」

「永川,老馬找你。」許紅康笑著對他打了個招呼。

盧永川一愣,看看許紅康,又瞧瞧徐文婥,點點頭,轉身走了。許紅康剛要走,徐文婥叫他:「許紅康,你怎麼選的?」

「我拿不定主意。老馬勸我報文科,我也拿不定主意。」

「哎,坐下呀!大家一塊兒參謀參謀。」徐文婥仰頭看著他,笑了。

許紅康坐在了盧永川方才的位置上,林馬二人眼神怪怪地看著他,他更不自在,把馬文生勸自己的話說了一遍。

徐文婥點頭:「這道理很勉強。你想考哪一所大學?」

「北大。」

「考北大幹嘛不報文科?」

許紅康如夢方醒。馬林濤皺眉:「北大也招理科,而且比文科還多。」

許紅康又猶豫起來。徐文婥搖頭:「根據文理錄取人數來看,北大的文理兩科比例應該是相當的,主要就是它是個以文科著稱的大學,想來文科應比理科好的。」

許紅康連連點頭:「對,對。」

沈丹問她:「你報哪一科?」

徐文婥坦然地說:「文科。」她知道沈丹故意刺自己,便問馬林濤:「你報哪一科?」

「文科。」

她又問沈丹:「你呢?」

「文科。」沈丹隨口說,一出口才知不妙,徐文婥以已之矛攻已之盾。她大不服氣,但情知辯不過她,便另尋缺口:「老馬找盧永川幹嘛?」

「不知道。」許紅康覺得一提盧永川就彆扭。

「反正不是勸他報理科。」徐文婥笑著說。

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縱然徐文婥慧心繡口,這次也出乎她的意料——馬文生正是勸他報理科!

這連馬文生自己都感到憤怒,一網把班裡英才全收羅進文班多好,即使尊重學生志願,自願進文班的他總能讓他們進來吧?然而不能,盧永川的父親——赫赫大名的新陽鎮黨委書記,新啤集團董事長盧耀發親自打來電話:「希望馬老師勸勸永川,讓他學理科。」

校長沈從喜也一再指示:「你要做好盧永川的工作,讓他學理科。」

馬文生窩火之極,但窩火歸窩火,「工作」還是不得不做的,而且一定要「做好」。他看著盧永川,當真心疼,但再漂亮的女兒也得嫁人。他想了想,問:「你準備選擇哪一科?」

「文科。」盧永川想起了父親,「我對哲學比較感興趣。」

「這點我也看得出來,聽說你還讀過叔本華和斯賓諾莎的著作?那麼你一定知道他說過一句話:『我們並不是判定一物是好的,然後我們才去欲求,反之,乃是因為我們欲求一物,我們才說它是好的。』」

盧永川大起知己之感,只覺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馬文生也!

正在這時有人敲門,盧永川拉開門一看,竟是孟超然!馬文生大為彆扭,問:「超然,有事嗎?」

「有一點事,我先等著,你忙你的吧。」孟超然知道自己不受歡迎,乾脆到書架前看書去了。

馬文生知道他的來意,早想好了理由,便不再理他,繼續對盧永川說:「那麼對你而言,你喜歡的也並不一定是適合你的。有興趣?好!想學感興趣的?更好!但這就要有一個前提——要有那個機會,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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