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逆風飛揚 第四章

春節前夕,南台村裡,大街小巷清冷一片,孟家門前熱鬧非凡。上百人圍成一團,場中一頭獅子搖頭擺尾追著咬舞獅人手裡的繡球,旁邊眾人手持棍棒刀槍呦喝鼓噪,鑼鼓鐵環震天價響,聲勢奪人。

孟家眾人站在門前觀賞,謝琬滿臉歡喜。村裡老虎會慣例,每年臘月二十七開始,老虎會的獅虎到村裡「有產階級」家中拜年,從前每年第一天必到王支書家去,今年王支書特意打了招呼——先到孟家。因為村裡和孟家民合資辦廠是三年來全村的頭等大事,孟家民賣了房子和兩家店子斥資20萬,村裡砍樹賣地湊起30萬,又貸款30萬,簡直倒盡了家底。這對於合資雙方無論哪一個都是孤注一擲,背水一戰。在這種情況下,孟家民實際已掌握了全村的生死命脈,王支書當然要另眼相看,著意抬舉了。

望著興高采烈的人群,孟家民滿臉懊喪,手伸進口袋又伸出來,伸進去又出來,不停重複。他當然知道,拜年絕不是白拜的,小孩子磕個頭還得打賞呢,何況老虎會?何況自己目前的地位?

這時有人唱道:「獅王一舞萬獸驚,大炮一響斗金來。祝孟老闆合家團圓,財源滾滾!」

老虎會數十人齊聲高呼:「祝孟老闆合家團圓,財源滾滾!」

「咚!」

鞭炮一聲巨響,獅子像被炸折了腿。眾人學習邢東林——痛打瘸腿獅,搖著棍上的鐵鏈齊聲呼喝,鑼鼓聲驚天動地。獅子膽戰心驚無路可逃,竄到孟家民腳下俯首貼耳,張大了嘴巴。孟家民知道該幹什麼,手又伸了出來,握著一個紅包塞進獅嘴。剎那之間獅子精神大振,一下子跳了起來,又搶繡球去了。

孟超然又好氣又好笑,連獅子也這麼貪財,還指望它驚什麼萬獸。他不由想起大牢里的眾位「前」反貪局局長們,正想著,獅子又蹦到自己跟前,豎起了腦袋。孟家民一愣,心想老子給了兒子還得給?正這時獅子哈哈大笑,張大了嘴巴。孟超然往裡一看,原來是張易挺!張易挺手舉獅頭向左朝天三舉,向右朝天三舉,這一下眾人盡皆嘩然,這種最高禮節只有每年老虎會的輪值會長才可享受!連王支書都沒這個資格!

張易挺哈哈一笑,獅子又跳回場中搖頭擺尾,時而跳躍,時而翻騰,動作劇烈之極,把玩繡球的嚇得遠遠躲開。張易挺舞獅絕技全村第一,眾人無不喝彩,金鑼、皮鼓、梆子、喇叭震耳欲聾,吹鼓手們脹得面紅耳赤。

孟超然知道這是張易挺在為自己表演,為自己祝賀。因為「獅子三舉頭」有兩個意義,一是請會長,二是拜新人。若有每年臘月二十七到正月十六老虎會成立期間結婚的新人,老虎獅子會上門祝賀,施以最高禮節。張易挺大概聽常弘揚說了自己和白小萱的戀愛才童心忽動,不惜破壞規矩向自己和白小萱祝福。

他忽然思念起白小萱。自曠野定情後不久,兩人的戀情就完全曝光,全班男女生無不驚嘆,一時間沸沸揚揚,加上他的知名度和白小萱的身份,連外班人都廣為知曉。他倆倒也不在乎,只是孟超然的情敵楊輝一下子便遭到了摧毀性的打擊,昔日風流倜儻的球王楊公子幾天之間變得沉默寡言,冷峻陰沉。兩人大為歉疚,孟超然幾次想找他都給一句話頂了回來。

一想白小萱不由心潮澎湃柔情滿緒,當下按捺不住,給她打電話。

「找小萱?……你是誰?」大概是她媽媽,聲音里充滿了警惕。

「同學……」孟超然想加幾句又無從加起,總不能現在就大拍馬屁。

「她到同學家去了。」聲音頗不耐煩。

「同學……」他說了半天仍是這兩個字。

「不在縣城。」她媽媽大概怕他繼續糾纏,還加以解釋,「去了野……什麼的,產竹子那地方。今晚也不回來。」

野橋!孟超然一聽就知是到林明華家裡去了,他對小萱媽的態度大大不滿,心想你越怕我找她我越要找她,別說野橋,天涯海角也敢去!他這人率性而為自由無羈,說去就去,當即搭上三輪車直奔縣城,再由縣城坐公交去野橋。

野橋村在丹邑最西端,沁河與丹河交叉處,以盛產竹子著稱。丹邑的竹林是個奇蹟,竹樹性喜濕熱氣候,多生於秦嶺、淮河以南亞熱帶和熱帶地區,然而丹邑卻有華北地區面積最大、產量最高的人工竹林,面積達20000畝,年產量有500多萬公斤。大竹林成片成片環繞村周,小竹林一簇一簇點綴屋旁,加上傍臨丹沁,地下水豐富,野橋人引水灌園,溝渠處處,常年流水不斷。清朝有人詠詩稱之為「戶戶門前水,處處竹為家」。景緻清幽靈秀,大有一種古樸的野趣。

竹子為野橋帶來了商機,本地竹業繁盛,每月都有物資交流會,主要貨物便是竹器。農曆正月二十七的「老會」是其中規模最大的一個,孟超然恰逢其會。

公交車穿過一片竹林未進村便停了。孟超然一下車便呆了,只見路上萬人擁擠,貿易棚的白幕覆蓋了整條大街,長達數里。趕集的人吆喝的,討價還價的,小孩子哭鬧嘻笑的,各種聲響海潮般衝擊著耳鼓。

他這才想起還不知道林明華的家在哪兒,甚至連周啟家也不知道!無奈之下只好先進村去問。進村之路難於登天,一入人群,他就像一張麻將牌一樣亂碰亂撞,給人稀里嘩啦地亂搓,甚至站著不動就可以順著人潮往裡「流」,當然是給擠著流。

他剛流到一個十字路口,忽然人流開始回溯,眾人紛紛後退,前面喧雜之聲大起:「站住……打……」

棍棒交擊聲劈哩啪啦地傳來,不斷有人驚叫,有人呻吟。他正發獃,前面的人一個個向後退,轉眼間他已在最前面。他正驚訝,四五個漢子抱頭鼠竄從自己身邊衝過,一碰上身後的人牆,就像小老鼠一般走投無路。一看無路可走,這幾條大漢乾脆站住,紛紛掏出竹刀、匕首、改錐注目前方嚴陣以待。孟超然見他們拿著刀子面對自己,不由嚇了一跳,疑惑地向身後望去,只見眼前人潮湧動,二三十個年輕人手持木棒、鐵鏈、匕首、砍刀氣勢洶洶向前逼來,為首一人拎著根鐵棍,十八九歲,濃眉大眼,身強體壯。

一剎那間十字街口成了一片空地,兩幫人針鋒相對,中間是倒霉蛋孟超然。他看清自己的處境,大吃一驚,打鬥一起,必然殃及自己這條池魚。他正欲避開,拎鐵棍的年輕人停也不停,手一揮,眾人一涌而上。正這時有人喊:「孟超然,快躲開!」

兩側人群一分,衝出兩個女孩子,正是白小萱和林明華!白小萱也顧不得害怕,衝到那幫凶神惡煞前拉住他便拽。林明華一推他:「快走!」

那位拎鐵棍的人一呆,忽然神色一變,大喝一聲:「站住!」

無論自己人還是圍觀者以及孟超然三人,甚至那五名壯漢全都呆住。

「老大,怎麼啦?」一個小青年問。

老大一擺手,神情忽然和緩下來,笑了一笑,說:「明華,你放假啦?」

此言一出,眾人盡皆愕然。林明華認得他,點點頭:「放假了。三伢,你……」

「啊……沒嚇著你吧?」三伢大不好意思,還把鐵棍往身後藏了藏,「你快回去吧,這裡沒啥大不了的。」

林明華點點頭,和孟白兩人避往一旁卻沒有離開。三伢一看她沒走,躊躇一下,搔了搔頭皮,忽然沖五名壯漢喝道:「放下傢伙,留一百塊藥費,滾!看在這位女孩子份上,放你們一馬。」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五名大漢愣了一愣,忽然清醒,如逢大赦,齊刷刷放下傢伙,擺了一張鈔票,慌慌張張溜進了人群。

林明華臉色立刻不自然起來,一言不發,拉著白小萱和孟超然便走。待擠出了人群,白小萱再也忍不住,問:「他……他怎麼對你……」

林明華茫然地搖搖頭:「他……我也不知道。他是我小學同學,早輟學了,還和一幫人成立個野橋幫,自封幫主,整天喝酒打架。」

「看起來他對你有意思,你得小心點兒。」孟超然說。

白小萱一解開心中疑團,熱情立刻轉向孟超然:「你怎麼會來這兒?」

「我向你家打過電話。」

「我媽讓你來這兒?」白小萱驚訝地說。

「她怕我再給你打電話,就說你到了這兒,想斷我的念頭。哈——」孟超然大笑。

白小萱甜蜜之極,牽住他的手,邊擠邊聊。她望著路旁的竹床、竹椅、竹桌、竹櫃、竹籃、竹篦、竹沙發、竹書架,忽然說:「這兒的竹器可以裝備整套屋子。」

「再蓋一座竹樓。」孟超然說。

林明華一笑:「你們兩人就整天與竹為伍了。」

白小萱嗔笑著打了她一下,轉移了話題:「這兒的集市真大。」

「的確大。」孟超然是胡適的門徒,有考據癖,「集市又稱廟會。起初叫香火會,周圍村鎮的百姓在一個特定的日子到廟裡進香,並沒物資交易活動。後來規模漸漸大了,開始出現一些日常飲食買賣,物資交易增多,於是廟會成為市場。後來發展到有會而無廟,純粹為交易存在。中原地區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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