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逆風飛揚 第三章

所有的情感都是一脈相通,「近鄉情更怯」大可改成「見人情更怯」。孟超然覺得白小萱簡直是一朵蓮花,只可遠觀,不可近玩,而自己則是一隻兔子,仰視蒼天上的雄鷹無限羨慕,一旦近了,立刻心驚膽戰,逃之夭夭。

白小萱的身影時時都在眼前晃動,仍舊清純動人,只是憂鬱了許多。他心痛之極,鼓起了勇氣說:「小萱,你清減了。」

「還不是為著你。」她幽幽地注視著他。

「我對不起你,你知道我有多難過么?每天晚上,我都夢見你和我在一起,我們執手在無邊的曠野上飛跑,我們揚鞭放牧大草原上的羊群;我們乘著竹筏在灕江上飄流,你的赤腳盪在碧玉般的水裡,我的心也溶化在水中……可你為什麼總是不言不語不說一句話,讓我在沉默中歡喜,讓我在孤獨里悲泣?我怕它是一場夢,抗拒著不願醒來,可你又為什麼那樣殘酷,比夢還先一步將我遺棄?你知道在我夢醒的時刻,有多少哀愁在心裡淤積?小萱——」

白小萱幽幽而望,像暗夜裡的女神,目光中滿是憐憫和深情,只是不說一句話。

「小萱,我向你懺悔。如果能得到你的愛,我視天下女人如糞土。」

「你根本不可能得到答案,因為,沒有PH值。」

孟超然霍然一驚,原來正上化學課,又是一場白日夢。弗洛伊德釋夢說,夢是願望的達成。它給他達成了什麼願望呢?無非是化學課的錯失而已,題自然也是不會做的了,他請教周啟,周啟皺皺眉:「不會,問老師吧!」

化學老師姓牛,名大壯。牛倒是壯,只是牛大壯非但不壯反而瘦得像他鼻樑上的眼鏡腿。其實說怪不怪,命中缺土,名字里要補個土,身體瘦弱,自然要取個雄赳赳的大號了。

孟超然一舉手,牛大壯似旗杆般立於面前:「老師,這道題不懂。」

牛大壯臉上僅有的肌肉縮到了一塊:「上課你聽了沒有?聽了你會不懂?」

「聽了。」

「聽了?那是你沒仔細聽,仔細聽了會不懂?」

「仔細聽了。」

「……」牛大壯只有一點像牛——牛脾氣,「仔細聽了?那是你不專心聽,專心聽了你會不懂?你問問別人看懂不懂?」

「問了。」孟超然一指周啟,「他也不懂。」

牛大壯氣得翻白眼,匆匆又講了一遍,也不問懂不懂了,轉身就走。他一走,孟周兩人面面相覷,都聽到了青蛙跳水的聲音——撲通(不懂)。周啟沖著他的背影一齜牙,學了聲青蛙叫。

這其實並不奇怪,牛大壯還算優待他們,居然肯給他們親自講題,絕大多數老師平時根本就不往後排走,甚至眼睛也不往後排瞥一下,舉手發問人家根本看不見,彷彿後排的一張張面孔只是貼在牆上的畫片,上面沾滿了污穢,眼睛一落上去就成了蒼蠅。

周啟悶悶不樂,問:「你不是《少年風》的主編嗎?怎麼這幾天沒見你搞過,倒是許紅康和徐文婥搞得熱火朝天。」

孟超然無言以對,許徐盧三人的關係到目前為止並不為人所知,三人無愧搞政治的,許紅康城府幽深,盧永川不形於色,徐文婥更是若無其事。若非孟超然偶然聽到,以前盧永川力薦和現在自己無法插手其中以及日後圍繞《少年風》發生的一系列突變他永遠不會知道真正的原因。

馬文生在分派工作時說了一個模糊概念:「許紅康負總責」,「孟超然、徐文婥具體負責」。這就使《少年風》的工作陷入官僚主義式的低效率動作,同時也為許紅康接觸徐文婥製造了借口,「負責」當然無所不包了,而「具體負責」的「具體」卻不知道具體在什麼地方。因此孟超然雖有躍如之意奈何不知靶在何方,而且眼見許徐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滴水不漏,他也不好意思前往討一杯羹。

盧永川好容易在許徐兩人中間安了孟超然這顆釘子,卻不料這釘子如此窩囊,不起絲毫作用,不由大感痛心。他見情勢日漸不利,便去找徐文婥:「《少年風》辦得怎麼樣了?」

「進展順利。」徐文婥還沒明白他的用意,快活地說,「第一期已經差不多了,小萱、沈丹、林明華、馬小奇、馬林濤都寫有作品,你還沒有支持我們一篇哲學論文呢!」

「你們?」盧永川淡淡一笑,「你沒跟我提過,紅康也沒跟我提,超然更是事不關已,——他是不是跟你們鬧了矛盾?」

徐文婥這才明白了他的用意,想了想,終覺無言以對。她不說什麼掩飾的話,默然無語。

盧永川大覺快慰,笑著說:「我最信奉毛澤東的一句話: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說完一笑走開,再不回頭。

徐文婥立時感到一種威壓,同他在一起彷彿置身於荊棘叢中,處處有種尖銳的刺激。她知道自己若是白楊,盧永川則是鐵斧,白楊絕不會喜歡鐵斧,鐵斧卻只有白楊才能體現它的價值。明知如此,她卻無法對盧永川說出拒絕的話,因為他太優秀了,無論是他自身還是家庭都足以使任何一個女孩子頭暈目眩。尤其她家也在新陽,她對盧家在新陽的威勢體驗得更清楚。

青春的初戀本是純潔的水晶,不含絲毫渣滓,但徐文婥知道自己成熟得太早,心靈年齡遠遠大於自然年齡,她無法不讓自己考慮現實的利益,因為她曾對女友們表達過自己志向——中國第一女總理人選。

她感到些許不安,找個時間問許紅康:「孟超然也是《少年風》的負責人,你是不是太冷淡人家了?」

許紅康一愣,他並非看出孟超然是盧永川安排的釘子,也不是出於對他才華的妒嫉而排斥,原因是這個問題他壓根兒就沒想過!人們讚美農村人總喜歡同一個詞:純樸。然而純樸也意味著心粗,感情世界不夠細膩。倉頡造字,論「情」曰「鍾」,「鍾」者,集中也。許紅康本就粗疏的心全變成了愛,愛又全集中到了徐文婥身上,他如何還顧及得了孟超然?

他聽後一愣:「是嗎?我有些……回頭我找他一下。聽說上屆你們鎮有個學生被保送上了北大?」

「哪兒呀!」徐文婥搖頭,「被保送到了南開。大學橋沒有保送北大資格,文科最好的是武大,理科最好的是南開。」

許紅康沉默了下去,半響,喃喃說:「我一定要考北大。」

「考北大?」徐文婥吃了一驚,「北大相當難考的,大學橋每年能出兩個北大生就算最高水平了。」

許紅康一笑:「正因為難考我才考,我必須以北大來作為我的目標,證明我的價值。」

徐文婥默然,心想:「看來許紅康和盧永川註定要做對頭,盧家顯赫,許家貧寒,但一樣志比天高,所不同的只是盧永川生來就具有強大的自信,許紅康卻需要事業成功來培養自信。偏不巧,自己成了他們競爭的目標。」

她苦笑了一下,問:「馬林濤的雜文和馬小奇的順口溜都編完了?」

「差不多了。」許紅康忽然間情緒低落,「我對《少年風》越搞越煩,有點不想乾的感覺。」

「才剛剛開始呀!」徐文婥大為奇怪,「一開始你不是蠻有精神的嗎?馬小奇說你如牛得草,鍋蓋叫天。」說完不由笑了。

「什麼意思?」許紅康沒明白。

「牛得到草了不高興嗎?盡情地吃啊!鍋蓋叫了起來自然是說你高興得掀掉了腦殼。」徐文婥解釋說。

「這小子!」許紅康笑罵了起來。

「哪個小子?」

兩人回頭一看,竟然是馬小奇!馬小奇笑嘻嘻地問:「你們在罵哪個小子?我替你扁他。」

兩人一呆,同時捧腹大笑,徐文婥停住笑說:「你踢自己一腳吧。」

「啊?」馬小奇雙眉齊跳,「你們竟然在說我!」

「是你先說人家如牛得草,鍋蓋叫天的嘛!」徐文婥辯護。

「呃……嘿……嘿嘿……」馬小奇齜了齜牙,「不提,不提,我來找你有事兒的。」

「什麼事?」許紅康問。

「10月16號不是咱校建校400周年嘛?」馬小奇說。

「什麼400周年?哪有這麼久?」許紅康知道他平時俏皮話連篇,十句話有九句半是假的,剩下半句話比假話還假。

「是真的。」徐文婥說:「他們是從明朝推算的。萬曆二十一年修建了大學橋,並在橋北蓋了所縣學。萬曆二十一年是1594年,今年是1994年,整整四百年。」

「有這麼算的嘛!」許紅康又好氣又好笑,「那就好像……」

「好像我把我爸爸我爺爺我祖宗八代加起來一直加到黃帝蚩尤,說我老人家今年四千八百歲。」馬小奇笑得直不起腰。

徐文婥一臉嚴肅:「不對不對,你應該加到類人猿和原始猴子,宣告你有四十八萬八千歲。」

許紅康也笑得肚子疼,馬小奇連忙謙虛:「有你徐大姐在此,我怎敢自比猿猴?」

徐文婥一愣,許紅康哈哈大笑。她回味過來,又氣又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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