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逆風飛揚 第二章

高中生活無非是另一種射擊運動——三點一線——教室、寢室、伙房,若要精確還可多加一點——廁所,不過大學橋的廁所和寢室實在相差無幾,具有很大的同一性,可以合二為一,忽略不計。至於伙房卻是頗有特色,讓人一頓飯吃下來終生難忘,伙房大院頗有大國風範,相當寬闊,然而赤地千里,全是露天的。據說在不久的將來將有一座大禮堂式的星級餐廳拔地而起,但這個動人的傳說就像驢子嘴前掛的紅蘿蔔,學生就是驢子,既不能撒丫子預先跑到二十一世紀去展望,那自然吃不到了。於是乎,一中伙房就成了咸亨酒店,孔乙己穿著長衫站著喝,學生們掛著校徽蹲著吃,不同的是老孔人在屋檐下,而學生們則在光天化日之下。這還是老天優待,碰上天公作美,零星小雨,仰頭一看,「多乎哉,不多也」,繼續吃;要是小到中雨,就實行「鴕鳥政策」,碗放在窗台上,頭伸進屋檐下,一張張屁股撅出來供老天爺洗滌親吻;至於大到暴雨,那沒的說,做鳥獸散,敗歸本班,讓教室暫行餐廳職能,這倒也不錯,提前享受「星級餐廳」,能像咸亨酒店的長衫客人一樣「坐下來慢慢吃了」。

吃什麼呢?畢竟是學生,書本上吃字詞句段,伙房裡吃標點符號——,。……——豆芽,饅頭,稀飯。中午是一碗麵條——破折號,它成了廚師的糟糠之妻,怎都不下堂,天變地變,麵條不變。結果學生們吃得怨聲載道,吃得文采斐然。據說《詩經》上的「小雅」就是反映了人民不堪疾苦的呼聲。大學橋的學生思接千載,自創自唱道:「一湯一菜兩個饃,一碗麵條將就過。飢腸如鼓盼下課,一中你叫人怎麼活?」

歷朝歷代統治者的鼻子都是靈敏的,大學橋當局也嗅出了學生們的不滿和騷動,立刻鐵腕鎮壓——摸底考試。

所謂摸底,意思明而白之:摸摸你的底子,看看你的水平,是鑽石還是垃圾。這一下抱怨之聲果然平息了,誰也不敢掉以輕心,開山第一戰,從此就要在腦門上烙下等級的烙印。大學橋藏龍卧虎,誰敢誇口是其中翹楚?孟超然對自己的實力心知肚明,感覺自己就像被人推著向一堵牆壁上撞去——不,是牆壁被人推著向他撞來。他恨不得化身為一隻老鼠鑽進洞去躲起來,不料鼠是變成了卻沒鑽進鼠洞,而是鑽進了風箱,成了風箱里的老鼠,一片末日降臨的恐慌。

然而無論怎樣,末日還是來臨了。

9月8日,星期四,農曆八月初三,白露。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這是一個戀愛的日子。相思如水,遠古的春秋,年輕的男女在飄著雪白蘆花的岸邊尋找自己心儀的愛侶。三千年,白雲蒼狗,滄海桑田,再沒有雪一樣的蘆花,只有雪一樣的試卷;太偏激了,逝者如斯……

首考是語文,孟超然安之若素。摸底?你摸吧;一肚子墨水,摸你一手黑漆漆的。150分鐘,80分鐘後,他將卷子一扔,悠悠哉晃出了教室。可下幾場考他就悠不起來了,他拚命想悠些,結果畫虎不成反類犬,悠來悠去倒像個弔死鬼——晃悠悠的。周啟想接濟他幾口外來的空氣,他拒絕了,死則死矣,何饒舌也!底子就是如此,摸吧,摸你一手臭污泥。

結果當然是不言而喻的,摸了人家一手臭污泥,他自然也是臭污泥。全班76個人排名72,後面是楊輝和羅新奎等難兄難弟。

「72?」好數字,孫悟空72般變化,水滸傳72地煞星。不過越想越不是滋味,水滸寨里有個「摸著天」杜遷,天沒摸著倒摸著了地——108將排名107。可見這「摸」字絕對沾不得,一沾准倒霉。

他惱羞成怒,思謀著如何大大報復一番方解心頭之恨。

機會來了。

考試和講課時是老師的天下,一言堂,絕對的權威,學生只有聽命俯首的份兒,但火氣卻在每個人心裡窩著,只待找個地縫沖將出去。試考完了,氣也受夠了,講解試卷的老師們倒了霉了。

果然,語文試卷的第五題學生們對馬文生就展開了激烈的攻擊,罪魁禍首是個比喻句:清晨,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陽光照射在遠處高樓的玻璃上,像……

提供的選項有:A,像一隻只白帆;B,像無數的火焰在跳動;C,像璀璨的鑽石。答案是B,可絕大多數人都選了C。還有一部分選別的的人,但他們人少勢弱,不敢與老馬爭鋒,C派則不然,盧永川首先發難:「我認為這個答案不準確,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我看了,玻璃的反光絕不像火焰,比作鑽石更確切些。」

馬文生還沒嗅出學生們蠢蠢欲動的形勢,仍想像以前碰到的小問題一樣含糊過去,說:「喔……這個,你想,早晨的太陽是紅色的,玻璃的反光自然也是紅色的,自然而然就聯想到了紅色的火焰,答案是不錯的。鑽石反射的光是什麼顏色呢——」

「鑽石的光芒是七彩的。」徐文婥沒待他說完,當場將他頂了回去,「太陽雖是紅色的,但經過玻璃反射後卻不純粹是紅色的,它更近似於鑽石那種璀璨的光芒。」

馬文生知道徐文婥的辯才,苦笑一聲,他的鐵甲坦克外殼純粹是炒熟的栗子,裡面綿得很,他也的確在很多時候拿學生當朋友看待,見無法以理服人,就實行「曲線救國」:「比喻是將抽象的東西形象化,其間更多地摻雜了作者的主觀因素,因此我們作題時更重要的是善於揣摩命題人的意圖,他要往哪方面出題,他要考慮什麼,只有掌握了這些才能找出準確答案。就以這道題來說,玻璃反射陽光首先讓人想起的就是火焰,它們不單在色彩上相似,在象徵意義上也相似,你想命題人會讓你分辨鑽石和火焰的光有什麼區別嗎?」

他這麼不著邊際地一掄,又拿命題人的魔掌一拍,學生們沉默了。正當他以為躲過一劫時,白小萱又站了起來,一臉的天真:「可是鑽石和火焰的光明明不同呀!鑽石和玻璃質地相似,都是反射外界光,都挺燦爛,而且都是靜止的。火焰卻是自身發光,一跳一跳,是動態的,它們怎會有絲毫的相同?強拉硬扯也聯想不到一塊兒呀,命題人的腦袋怎麼長的!」

同學們轟然大笑,掌聲如雷。馬文生哭笑不得,眼睛搜索了一下有了主意:「這道題誰做錯了?」

嘩啦啦手臂成林,舉起了六七十條。馬文生大嘆:「馬林濤,你做對了,說說你怎麼想的?」

馬林濤站了起來:「我……本來想選C,不知怎麼回事兒寫成了B。」

眾人一齊大笑。馬文生氣得一揮手:「坐下,常弘揚。」

常弘揚戰戰兢兢起立:「我不會。」

「不會你怎麼做對了?」

他是抄孟超然的,但這話能說嗎!只好硬著頭皮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兒就做對了。」

馬文生的大鼻子氣得差點兒沒吞到肚裡,又叫:「孟超然。」

孟超然語文成績全班第一。他雖然做對了,但和同學們的觀點出奇地一致,只不過想選C卻不能說選,因為命題人非讓選B:「這道題其實很無可奈何,實事求是地說,玻璃反光的確不像火焰,不過它問得有點兒特別——陽光照射在玻璃上像什麼?像鑽石?前後不太搭配,像鑽石在閃耀才確切些,而『像火焰在跳動』就沒這個問題了。主要是本體和喻體不合,語法結構應該搭配。」

此論一出,全班沉默。馬文生倒是精神大振:「對!這樣解釋應該是非常合理的,做題應該從多角度分析,語體色彩,感情色彩,語法……下課。」

鈴聲一響,馬文生倉皇離去。他去了,孟超然成了眾矢之的,剛想去廁所,白小萱興師問罪。同桌的常弘揚一見,比抗戰時的湯恩伯逃得還快,把好朋友拱手讓給白小萱,自己到廁所痛快去了。

「孟超然,口若懸河啊,請教你一個問題。」

孟超然一臉無辜:「請講。」

白小萱毫不客氣地坐在旁邊:「再解釋一下。」

「什麼?」

「那道題!上課時你比老馬的律師還賣力。」白小萱一撇嘴,笑了。

「我是被逼無奈呀!誰願投敵叛國,出賣同胞。」孟超然極力開脫,又詳細解釋了一遍。他小肚子憋得厲害,心中叫苦,面上卻熱情之極:「這比喻拙劣得很,不值一提。至於老馬說揣摩命題人意圖更是開玩笑,他乾脆先把咱們培養成心理學家得了。題是命題人根據自己的思維所出,而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千個解題人就有一千種思維,以一個人的思維方式去要求千百人的思維方式,這是白痴傻瓜笨蛋才做的事。你就當命題人是個白痴吧,跟白痴計較幹嘛,別把自己也變白痴了。」

白小萱咯咯直笑。常弘揚剛回來,見她還在,也不敢回去,跑去跟楊輝鬼混,不過楊輝顯然心不在焉,說一句話回兩次頭。

常弘揚甚是無趣,問:「你怎麼魂不守舍?」

楊輝一怔,拍了拍腦門,吱唔了一句:「唔……碰上了難題,嗯……」他一把摟住常弘揚的脖子,親熱地問,「聽說孟超然對白小萱那個……大有意思?真的假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