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逆風飛揚 第一章

結了層薄冰的天空漸漸融化,透明起來,南台村依舊沉浸在昨夜的夢中,除了幾聲悠遠的狗吠,一切仍在沉睡,一睡就是十六年,一九九四年夏末的這個凌晨,它會不會醒來?

「嘟——」

發動機的轟鳴驚碎了薄冰般的靜寂,宛如驚蟄的春雷,潛伏著的突然蘇醒。村外路口,一輛「長安」客車旁,重重的人群默然而立,數十張刻滿歲月之刀斧痕迹的土黃色面孔,或興奮、或期望,或留戀、或自豪,一齊專註地望著人群外三個十六七歲的孩子——一女二男。

「大學橋——」

一個滿面紅光和油光的老頭排眾而出,叉著腰面對眾人,威勢赫赫,一指三個孩子:「大學橋,是咱們村祖祖輩輩——幾百年來的最高目標!我,當了十幾年村支書,沒能讓老少爺們過上好日子,我有愧!可是,我也敢典見著臉說一句:『我王耀武的功勞和業績,全村人都是看著的!』」

他一把拽著一個高大憨厚的男孩子:「去年,王興茂這孩子進了大學橋,今年,三個!」

他一指旁邊的一男一女,又把一個身材稍低,模樣機靈活潑的男孩扯了過來:「常老二家的娃娃常弘揚,楊鬍子家的閨女楊小妮,還有……」他伸手又指,這才發現僅此二人,只好在空中重重劈了一個手勢,「還有咱村的大老闆孟家民的孩子,神童——孟超然!這就是咱們村的人才,這就是咱老少爺們的指望。今天老少爺們自願趕來送他們去大學橋,我感謝,不過,咱仍更應該感謝一個人——孟家民!這輛汽車就是他掏錢租的,專門為送咱孩子們光光彩彩地去大學橋。咱村窮,咱讓城裡人瞧不起,可咱孩子絕不能讓他們小瞧了……」

朝陽未升,天色已大明,王支書正跺足揮手,講得慷慨激昂,忽然遠遠地過來一個人,人未到,話已到:「唉呀,不好意思,遲到遲到。」

眾人盡皆轉頭,王支書話被打斷,臉色本來頗為不悅,一見此人,立刻哈哈大笑:「老孟,這會兒才來,剛才我還提起你呢!」

「一點兒閑事纏了會兒。」孟家民淡淡地笑了笑。此人四十齣頭,膚色較白,一看就知日常生活與土地隔著段距離。他一看三個孩子,皺皺眉,問:「怎麼還沒走?」

「等你家小超吶!」王支書笑著問,「他還沒來?」

孟家民一愕,尷尬地笑笑:「噢……他呀,有別的事,讓弘揚他們先走罷。」說完到客車旁敲開車門同司機耳語了幾句。

王支書疑惑地看了看他,轉頭又向眾人發言:「那就……興茂、弘揚、小妮,你們先上車吧!楊鬍子,你要一路送他們到大學橋,把一切手續都辦好。」

楊小妮的父親,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中年人答應了一聲。王支書點點頭:「好,我再問一件事,李二孬家的老母豬誰見了?要見了給他說一聲,他宰一隻老母雞請客。好了……沒了,上車吧!」

楊鬍子領著三個孩子上了車。汽車發動,眾人正欲散去,只聽背後軲轆軲轆一陣響,一輛木板車推了過來,一個精瘦的莊稼漢吃力地推著,車上被褥高聳,躺著一個婦女。常弘揚一見,慌忙衝出車,撲向前去:「媽、爹,你們怎麼過來了?」

弘揚爹嘆了口氣:「你媽不能動,我說別來,她非要來,我也沒法子。」

弘揚媽怔怔地望著兒子,忽然流下了淚:「你要去大學橋了,媽沒用,癱了,連雙鞋也給你做不了……」

常弘揚忙說:「媽,沒啥!我有鞋,你看,還能穿半年呢!」他一抬腳,想把鞋給母親看,一眼瞥見鞋上一個大洞,忙不迭放了下去。

弘揚媽滿是眷戀地望了兒子一眼,目光中透出哀傷:「你長大了,進了大學橋,有出息了,長這麼大,媽啥也不能給你……」她伸出左臂,從車上抓起一隻塑料兜,「這是媽和你爹趕早給你炸的糖糕,路上吃吧!」

王支書聽著她絮絮叨叨,一臉不耐煩,說:「車快開了,說啥呢!又不是再也見不著了。常老二,你快推她回去吧!」

弘揚爹唯唯諾諾便要推車,常弘揚大怒,瞪視王支書:「你剛才講那麼一大堆,連老母豬都要捎帶幾句,我跟我媽講幾句話都不成!」

弘揚爹嚇了一跳,連忙扯兒子。王支書臉寒了下來,冷笑著說:「人還沒長大,翅膀倒硬了。司機,開車!」

人群騷動了起來,幾位街坊過來打圓場,有的向王支書賠不是,有的則勸弘揚媽,更有幾位長輩訓斥常弘揚。孟家民忙過來拍了拍王支書的肩:「老王,跟小孩子生啥氣!吃過早飯,到我家,咱談談辦廠子的事。弘揚,上車去吧,時候不早了。」

常弘揚瞪了王支書一眼,替母親掖好了被角:「媽,我走了。」說完戀戀不捨地上了車,弘揚媽淚流滿面,閉目不語。

汽車起動,倏忽間絕塵而去。

車上,楊小妮的眼睛不住地瞥常弘揚,見他一語不發,雙唇緊抿,不禁擔憂,找了個話題,問他:「你跟孟超然不是挺好嗎?他怎麼沒和咱們一塊兒走?這車還是他爸包的。」

一提孟超然,常弘揚回過神,怏怏地說:「我也不知道,他昨晚還說和我一塊走的。」

楊鬍子大感興趣,問:「都說孟超然是神童,到底咋回事?」

一提這個,常弘揚不禁眉飛色舞:「哈,超然吶,絕對的神童!剛出生時便有算命先生說他是『天上三奇』,才華出眾;九歲時他就會寫詩,而且是古體詩!他奶奶個熊,那時候我連『鋤禾日當午』還不會背!」

「真有那麼神?」楊鬍子大大不信。

「真的!我們從小玩兒到大,我不知道?」常弘揚一臉受辱的表情,大聲說,「我現在還會背幾首,那是他初二時寫的,當時連老師們都稱讚,周校長曾寫成條幅,現在還貼在他辦公室的牆上!」

「噢?」楊鬍子半信半疑,「怎麼背?」

「它……」常弘揚張口結舌,「我想想……寫沁河的——長河寂寞……寂寞……」

「長河寂寞繞長煙。慨然如夢愧少年。黃沙滿地別時淚,客上白雲赴九天。」

王興茂接道,「當時的確挺轟動,老師曾讓我們背過。」

楊鬍子仍舊懷疑:「可我聽說他成績特別差,他咋能考進大學橋?」

常弘揚不禁語塞,王興茂躊躇了一下,說:「他是作為……那個……特長生錄取的……這個……他語文成績全縣第一。」

楊鬍子半懂不懂地點頭。常弘揚心中嘆息,所謂「特長生」云云,那隻不過是孟家民打腫臉充門面,天才又如何?語文全縣第一又如何?大學橋要的是成績,整體成績,擠下別人顯出自己的成績,只要總體成績差,你就沒有進入大學橋的資格。所幸孟家民有法子,知道人民幣上的老人頭有資格,毛劉周朱疊到一塊兒勸說,大學橋點了頭。

晨曦已露,蒼天大地一片光明,然而路上依舊冷清。中巴已經到了村外的柏油路上,翠樹、棉田、玉米地飛一樣閃過,常弘揚有種極不舒服的感覺,彷彿一個極珍貴又不容失去的東西遺忘在家中,心情有些沉重。他左右張望,忽然發覺前面路旁遠遠地立著一個人影,背向朝陽,仰首西望,初秋的晨風撲面而過,頭髮絲絲揚起,彷彿一尊塑像,或一塊僵立的岩石。

常弘揚呆了,失聲喊道:「超然?」

眾人方才還論及此人,一聽之下盡皆動容,一齊望去。司機早受過孟家民的交待,一到他面前自動停了車,下去幫他把行李提了上來。一上車,孟超然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和他熟荏之極的常弘揚:他那雙眸子竟如此漆黑,又如此明澈,彷彿無邊的暗夜縮為兩粒瞳仁,整片的青海湖凝成了兩滴淚水,其純其潔一如嬰兒,黑真真的不含絲毫渣滓。

楊鬍子一眼掃過,終於挑出了不足——眼睛雖美,相貌卻沒啥特別,而且太過清秀文雅。能頂著太陽干力氣活嗎?他大鬆一口氣。

孟超然一上車,氣氛立刻變了,沉默。他像是一塊冰,不但自己冷,而且讓別人也感到了寒意,除了上車時對常弘揚說了一句「我說過要和你一路走的」,就一語不發。

常弘揚初時不解他為何在村外相候,細細一想旋即明白,心中不禁惻然,一時也無話可說。王興茂垂頭不語,楊小妮見常弘揚不說話,她更不說話。車廂內長久的沉默,只聽見汽車馳行的輕響,只看見周遭的世界不斷變換。

楊鬍子生性爽直,對此氣氛極感憋悶,他左右瞅瞅,見沒人說話,便重重咳了兩聲,搖了半天頭,嘆了半天氣。楊小妮問:「爹,你幹嘛呢?」

「唉!」楊鬍子大嘆一聲,「丹邑一中的大門可不容易進吶,去年只興茂一個人考上,今年你們三個,不容易呀!你知不知道咱丹邑縣最有名的是啥?」

「最有名的?」常弘揚回答,「縣委書記最有名。」

「他叫啥?」楊鬍子問。

「……不知道。」常弘揚坦白至極。

楊小妮吃地笑了,楊鬍子瞪著他:「我也不知道!我正經問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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