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仙厄運

女人感覺男人的手蒙著一層滑溜的黏液,像泥鰍一樣從她的手裡溜走,她甚至聽見了「哧溜」的一聲。在那個男人逃離的時候,她還感覺腰部有男人的手的餘溫存在。

四百年前,灣橋村的工部侍郎在皮場廟被處死時,當時的審判官指著他的鼻子罵道:「賊子,你還記得十年前的那個天仙美女嗎?」

工部侍郎如何不記得?

十年前,說遠也遠,說不遠也不遠。說遠,是因為十年前的他還是一介文弱書生,胸無大志。說不遠,是因為審判官說的天仙美女此時就站在他面前,這情景跟十年前他們倆相遇差不多——她還是那樣高傲地站立著,他還是那樣卑微地跪著。

十年前,那位貌若天仙的女人委身於他時,周圍許多人都不敢相信。民間不乏牛郎織女和田螺姑娘的美麗傳說,但是這種事情一旦發生在普通人身上,人們便會用猜疑多於羨慕的目光注視他們。

但是當工部侍郎的揎著稻草的人皮在皮場廟示眾時,迷惑了十年的人們終於找到了合理的答案。

可是十年前,這些人怎麼也想不通一個家道中落的頹廢書生會獲得一個天仙妹妹的垂愛。別說別人了,就連這個書生自己也想不通。很長一段時間裡,他把自己當做一個困於陋室的閑人,把這個突然出現的女子當做狐仙。當然了,當時那些想不通的左鄰右舍親戚朋友們都把她當做狐狸精。

書生的父親曾經在京為官,幹了一番大事業。可是功成名就的時候,書生的父親卻突然掛印回鄉,並且叫兒子莫再對仕途有半點兒念想,叫他老老實實獨善其身。書生的父親為官時兩袖清風,回鄉時自然也沒有積累多少銀兩,加上回鄉後病痛纏身,銀兩日漸不濟。

書生的父親去世,接著母親去世,兩場葬禮下來,書生孑然一身,家裡能典當的都典當了。不過好在書生五體勤快,煙酒不沾,自己倒勉強能養活自己那張口。雖然他不明白父親為何叫他不要走上仕途,但是他安分守己,亦無貪念,抱著父親留下的幾本破書聊以度日。

就在一個炎熱的夏日,書生正在徒剩四壁的家裡捧書搖頭晃腦默念時,忽然一陣涼風乍起,掠過破破爛爛呼啦啦的窗紙,掠過掛著昏黃蚊帳的床,掠過漂著幾根爛茶葉的茶水,像柔軟的蠶絲一般拂掃他睡意綿綿的臉龐。

他側頭來看,剛好看見一個柔弱如病柳一般的女子推開了門,邁著貓步走了進來。

當十年後在皮場廟他被行刑人將背後的皮膚撕開,如一隻蝙蝠一樣懸掛起來的時候,那個女子仍然像一株弱柳,邁著貓步朝他走來。在這個時候,他覺得十年真是太短了,短得像昨天似的。

他記得,女子第一次來他家裡時鞋子是濕的。因為他看見女子的身後留下了一串鞋的水印子。在女子與他一番翻雲覆雨之後,那些水印子還在。由於天氣炎熱,水印子比先前縮小了,看起來就像是一隻狐狸在雪地里留下的腳印。

於是,別人說女子是狐狸精的時候,他並不反駁。不過在他心裡沒有狐狸精,只有狐仙,而且是善解人意的狐仙。

在感覺到行刑人的快刀點破了後頸脖的皮膚,並且那冰涼的刀刃向下拉長了尖銳的疼痛時,他還在想當初那個女子來的時候怎麼會有一串鞋水印子。乍長乍短的陽光刺著他的眼睛,行刑人的刀子已經划到了脊骨末端,劇烈的疼痛使他的牙齒磕得嘣嘣響。他抬起頭來看著對面的女人,忽然發現女人的臉型比以前更尖瘦,眼睛更窄長,果然是一副狐狸模樣。

行刑人在背後說,大人,如果實在痛得不行,您就叫出聲來,不要忍著。這剝皮不比砍頭利索,是個慢工出細活的事兒呢。

說完,行刑人對著割開的皮膚撒了點兒石灰粉。血流得多,他就不好下手將皮肉分開。

工部侍郎還是不叫喚,兩眼像釘子一樣釘住面前的狐狸相女人,齜牙咧嘴噝噝地吸氣。

行刑人說了句:「大人你忍著點兒,盡量少動,我要脫皮子了。」然後行刑人像打開禮包那樣將劃破的皮膚剝開來。

工部侍郎終於忍耐不住,喉嚨里一股腥味冒了上來,「撲」的一下吐出血來,濺紅了對面女人的裙子。

女人立即變了臉色,「呀呀」地叫喚,責怪她的夫君弄髒了自己新做的裙子。她連忙抓起一把即將揎到她夫君的皮膚內的稻草,拚命地擦拭裙子上的血跡。

工部侍郎還記得,十年前他的身子很弱,經常在炎熱的季節流鼻血。就是同一個女人,她慌亂地幫他掐中指拍涼水止血。女人的手紅了,彷彿是她的手流了血。他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女人勸道:「沒什麼,你的血就是天上文曲星的血,沾了會給我帶來福氣呢。」

女人早就認準了他是文曲星。她說她愛上他,就是因為愛上了一個傳說,是那種美麗而高貴的女子愛上落魄書生,而後落魄書生金榜題名回鄉迎娶當初垂愛的女子的傳說。

他受了女人的鼓舞,發奮讀書,果然中了進士,衣錦還鄉。他實行了當初的諾言,將女人迎娶進新的豪華官邸,發誓要讓這個女人享盡富貴與榮華。

從那時起,灣橋村一帶的婆娘爺舅都誇那個女人有眼光,有魄力,有福氣,雖然他們自己的女兒還是要選乘龍快婿。

「虎門無犬子」。雖然在他最落魄的時候周圍的人沒有想到這句俗語,但是在他節節高升,官至工部侍郎的時候,周圍的人都這樣誇讚他,並且附帶誇讚他去世的爹。他與那個女人舉案齊眉,也一度成為灣橋村的佳話。

曾經無數個夜裡,他抱著女人痛哭,感謝她的垂青,感謝她的激勵。

馬晉龍說,四百年前灣橋村的這段故事,他比《巴陵縣誌》還要清楚。因為這段故事改編成戲劇,他年輕時在戲台上、年老後在農田裡唱過千千萬萬遍。

其實馬晉龍在之前給馬中楚說過一門婚事,但是沒有成功。對方是一個啞巴,帶著一個七歲的掛著兩串鼻涕的孩子。

人家都笑馬晉龍,說帶著孩子的啞巴都看不上他的乾兒子,看來他只能打一輩子光棍了。

馬晉龍臉紅脖子粗地辯解,說是馬中楚不同意。他是打了電話給在城市打工的馬中楚的。馬中楚開始還對乾爹提的親事挺感興趣,還想請假回來一趟。但是馬晉龍說了對方是個帶著孩子的啞巴後,馬中楚二話不說,「啪」的一聲摔了電話。馬晉龍還模仿馬中楚摔電話的動作,胳膊用力地一甩,鼻子哼哼。

人家就笑話他死愛面子,編出謊話來遮掩。既然是跟乾兒子打電話,哪裡能看到他摔電話的動作?

馬晉龍怒道,你不相信你打電話給我乾兒子問問,我養了他這麼多年,他是怎麼摔電話的我還能不知道?

人家當然不可能為了這事真打電話去問馬中楚,但是見了馬晉龍還是要奚落一番,笑他說謊話比說戲還厲害。

在我跟酒鬼離開醫生家去找酒鬼的兒子時,馬晉龍也沒有閑著。他一個勁兒地說馬中楚的新娘的不是,說女人光長得漂亮沒有用。比如那個啞巴,雖然不會說話,但是胸前兩個傲峰晃蕩得如兩個牛皮水袋,將來養孩子肯定奶水充足;臀部又脹又緊,肯定能在農田裡幫上不少體力活兒;手掌合起來滴水不漏,肯定是懂得勤儉持家的賢妻良母。

而那個駱麗麗,手指嫩得如蔥頭,肯定捏不了針穿不了線;雙腿白得像剛拔出來的蘿蔔,肯定下不了水田插不了秧。只能像菩薩一樣供奉著。但馬中楚需要的是一個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老婆,不是一尊養尊處優的菩薩。

我們來了之後,他又將啞巴與菩薩對比的話說了一遍,說到牛皮水袋的時候口裡哧溜溜地吸著口水,彷彿剛剛就著牛皮水袋喝過水似的。

馬晉龍吸完口水,又道:「馬中楚,不是我說你,凡是個有腦袋的人都清楚,她這麼漂亮這麼妖艷為什麼非得嫁給你這個傻蛋?你不去照照鏡子嗎?沒有鏡子也不對著井水照一照?」

爺爺覺得馬晉龍說的話有些難聽,連忙向馬中楚勸道:「常言道子不嫌母醜,做父親的也不會嫌兒子丑。你乾爹這麼說只是為了勸你仔細考慮。你不要生氣。」

屋裡頓時一亮,天幕被撕裂,然後聽得一聲炸雷響起。刺啦啦地驚魂動魄。

在這瞬間的光亮之中,血淋淋的酒鬼的弟弟突然呻吟了一下。

酒鬼朝他弟弟瞟了一眼,隨即掩上眼睛,痛哭道:「我弟弟到底犯了什麼罪呀,這跟凌遲有什麼區別!那個剝皮鬼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弟弟呀!」他拜倒在地,朝四面八方的知名的和不知名的神明磕頭,為他的弟弟祈禱求助。

也許是因為剛才太過傷心,背兒子的時候又過於勞累,酒鬼的嘴唇漸漸烏紫,臉龐漸漸泛白,彷彿他自己就是一個猙獰的惡鬼。

大胖子焦躁地朝外望,抱怨道:「這個大夫也真是的,怎麼這麼久了還不回來呢?是在路上摔了跤還是遇到了別的事?」

躲在裡屋的醫生媳婦啐了一口,罵道:「你嘴上能不能積點兒德?接連地下雨,路上泥濘比較多,路不好走,他才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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