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妖精媳婦

那位老人的眼光閃爍,如同半夜飄浮在荒野的鬼火,然後他神秘兮兮地湊到爺爺的耳邊說道:「那個女的……不是人……」

我還記得那天早晨,我躺在床上,聽著外面的鳥叫和雷鳴的情景。

爺爺推門進來,嘟囔了一聲:「鳥叫的話應該是晴天,打雷的話就可能下雨。這天氣到底是怎麼了?」

我睡的房間的窗外有一棵棗樹,年代久遠的棗樹。棗樹背陰的一面枝葉枯萎,如一隻榨乾了水分的雞爪;朝陽的一面卻欣欣向榮,茂盛得如同少女的頭髮。爺爺家是沒有鬧鐘的,到了起床的時刻,棗樹朝陽的一面就棲息了十來只唧唧喳喳的鳥雀,用動聽的聲音將你的睡意驅散。而枯萎的一面從來沒有鳥雀棲息,似乎那面的枝幹有毒,鳥雀一沾上就會像枝葉一樣枯萎似的。

爺爺是一個典型的農民,他不懂得怎樣給稻田施化肥撒尿素,但是他熟知氣候知識。他能背很多的古代流傳下來的口訣。所有的風雨雷電,所有的陰晴圓缺,都歸納在他那些別人聽不懂的口訣里。所以他種的稻田總是比別人的好。

但是這天早上的鳥叫和雷鳴使他預測不了當天的天氣,也就不知道該不該到水田裡去施農家肥。爺爺預備送我走之後,順便去水田裡放水的。

爺爺說過,施化肥的話,到了收割的時候土地都是乾裂的,如同老人的皮膚;施農家肥的話,土地是柔軟的,稍帶黏性,收割的時候彷彿踩在棉花糖上,人在田裡勞動的時候也愜意許多。

爺爺看了看還賴在床上的我,笑了笑,說道:「亮仔,今天就不要回去了吧。萬一路上下起了雨,路會非常難走的。再說了,你在爺爺家住的機會不多,就多住幾天吧。」

話剛說完,外面又是一陣轟隆隆的雷聲,彷彿一個磨盤從天的東頭碾到了西頭,一下子就湮沒了鳥雀們的唧唧喳喳。

爺爺拉開了窗帘,探出頭朝外面看了看天色。他一臉的愁容。

我剛要問爺爺怎麼了,恰巧這時外面一個人喊起了爺爺的名字。

「岳雲哥,岳雲哥!你要幫我評評理呀!我活不下去啦!」那個人還沒有進門就在大聲呼喊,似乎有意要引起周圍鄰居的注意。

爺爺連忙走出房間,到堂屋裡去迎接那個大喊大叫的人。我也連忙穿好衣褲,走出門來。

我抬頭看了看天色,藍也藍不透,陰也不甚陰,真猜不透老天爺在猶豫什麼。

來者是一個跟爺爺年紀差不多的老人,看面容他要比爺爺年齡小些,但是他的頭髮甚至眉毛都白了。爺爺已經年過花甲,但是青發依舊。只不過爺爺喜歡剃光頭,青發只有短短一茬。

那個老人見到爺爺,老淚縱橫,幾乎在爺爺面前跪下來。爺爺慌忙一把抱住他,溫和地說道:「晉龍啊,你怎麼了?你看看你,都這麼大年紀了,這樣多丟臉啊!快起來,快起來,你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對我下跪是要折我的壽呢!」

我連忙跟爺爺一起將這個悲傷的老人扶進屋裡。同時,我心生疑問,是什麼事情讓這樣一個老人痛哭流涕呢?

老人進門坐下,卻還用松樹皮一樣的手不停地擦著眼角。

爺爺叫奶奶泡了一杯熱茶遞給他,然後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

他喝了一口茶,連聲說燙。他把茶杯放在一旁,對著燙到了的手指吹了吹氣,突然發現站在門檻旁邊的我,指著我問道:「他是誰?」

「這是我外孫。剛剛大學畢業,回來看看我。過些天就要去工作了。」提到我,爺爺總是一副很榮耀的樣子。

在這裡我要說明一下,爺爺實際上是我的外公。因為地方語言的習慣,我們這裡的人都把「外公」叫做「爺爺」,把「外婆」叫做「奶奶」。

他「哦」了一聲,然後狠狠地說:「馬中楚真不是個東西!」

我不知道他口裡說的馬中楚是誰。

我小時候在爺爺家待過很長的時間,也算是在爺爺家裡長大的,所以對這個村子裡的每一個人都還有一些印象,但是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馬中楚這個名字。當然了,我除了聽爺爺叫了這位老人一聲「晉龍」從而知道他的名字之外,其他也是一概不知。

「他不是一個老實人嗎?比水牛都老實的一個人!」爺爺斜睨著眼睛看他,對他說的話持懷疑態度。

「老實?老實能娶一個這麼漂亮,漂亮得像個妖精似的女人回來?」他的手指在空中畫出一條曲線,意思是那個女人的身材實在是好得過分。

「怎麼了?他這次帶了女朋友回來?」爺爺問道,「我看他平時憨厚得像塊黃泥巴,人也長得不怎麼樣,還說能娶個啞巴媳婦都是福氣呢。怎麼了?他居然還帶了個漂亮女人回來?」

「可不是!」那位老人端起茶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他帶了漂亮女人回來,也不至於得罪您老人家啊。您跟他什麼關係?那跟父子關係沒有差別嘛!」接著,爺爺試探性地問道,「難道那個女人嫌棄您老人家了?哎,外地來的媳婦嘛,總會有點兒不和的,磨合久了就好了嘛。」

「如果是那個妖精嫌棄我,我倒也不至於丟了老臉來請您出面說理了。」那位老人又擦了擦眼角。

「那是怎麼了?」爺爺問道。

「馬中楚太不是東西了!我好心勸他說這個女人娶不得。他,他為了那個女人居然颳了我一耳光!這還有沒有天理了哇!岳雲哥,你非得給我評評理!你說這還了得啊?我一直把他當我的親生兒子看。他不就帶了個漂亮姑娘回來嗎?他長了臉就不管我這張老臉能不能掛住啦?」老人越講越氣,最後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手舞足蹈,兩眼噴火。

哦,這是一樁再簡單不過的家務事。一向溫順的「兒子」帶了個妖精女人回來,妖精女人跟老頭子不和,「兒子」一怒之下摑了「父親」一個巴掌。我當時確實是這樣認為的,還以為爺爺出面說一說就沒事了。可是事情後來發展到了誰也沒有想到的地步,我敢肯定,最後的結果連這個義憤填膺的老人自己都始料未及。

「那個女人娶不得啊!」老人大聲呼號道。

「怎麼就娶不得呢?」爺爺倒是顯得很冷靜,「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天經地義的事。既然你把他當做親生兒子,就應該盼著他娶媳婦,盼著抱孫子啊。」爺爺邊說邊提起茶壺將老人的杯子添滿。

爺爺眉頭一皺:「不是人?你的意思是……」

那位老人似乎不願意讓我聽到,或者是怕嚇到我,對爺爺招招手,要爺爺把耳朵湊得更近些,然後一臉詭異地在爺爺耳邊低語。爺爺不住地點頭,眉毛擰得如同門上了鎖一般緊。

那位老人竊竊地說完,爺爺「噝噝」地吸了口氣,問道:「確實是這樣嗎?」

那位老人抿緊了嘴巴哼出一聲:「嗯!」

當時我倒無意去偷聽老人的話,卻只關心今天到底會不會下雨。可是老天爺也如那位神秘兮兮的老人一般,不願意告訴我任何確切的消息。棗樹上的鳥雀還在追逐鳴叫,天頂上的雷聲還是從東邊滾到西邊,又從西邊滾到東邊。

直到第三天,我才知道這場雨是有預謀的,一個蓄謀已久的計畫,只不過在開頭的時候誰也猜不到結局而已。

雨是從中午開始下的。一條閃電撕裂了天幕,過了許久才傳來一聲短促的炸雷,刺拉拉。豆大的雨滴就從天而降,將屋頂的瓦片砸得叮叮噹噹響。

爺爺和那位老人一直交談到了中午。那位老人的臉色越來越凝重,越來越皺,最後皺成一顆砸不碎的核桃。

「爺爺,下雨了!」我對著爺爺叫了一聲。雨滴帶來高處的寒意,使我不禁攏了攏衣服,縮了縮肩膀。

爺爺的注意力這才從談話中抽離,轉而注意到外面的傾盆大雨。

不過這種轉移時間很短。爺爺側頭瞟了一眼外面,又立刻回過頭去問那位老人:「你是說,她有一條尾巴?人怎麼會長尾巴呢?」

「我也這麼想呢,一個這麼漂亮、這麼聰明的女人,怎麼就會喜歡上馬中楚這樣又笨又丑的老實男人呢?她剛來的時候我就發現……」那位老人瞥了一眼門口的我,立即又將聲音壓低到原來的程度。

「長尾巴的女人?」我心裡咯噔了一下。我試著再聽一些信息,可是那位老人對我很防範,甚至把巴掌立在了爺爺的耳朵旁邊,怕嘴裡的話一不小心就會跑到我這邊來。

棗樹上的鳥雀也對這場大雨始料不及,紛紛驚魂落魄地逃離那棵擋不了雨的樹,轉投到屋檐下面。可是這也改不了它們多嘴的習慣,仍舊唧唧喳喳的。

「她有一條尾巴?人怎麼會長尾巴呢?」我的腦海里反覆回蕩著這一句話。好奇心促使我回頭看了看那位老人。他的嘴巴仍在爺爺耳邊不停地張合,可是我能聽見的只有雨聲。

這時,奶奶手裡抱著一個枯黃的大南瓜,脖子上夾著雨傘,從雨簾中走了過來。

「亮仔,快過來幫奶奶抬一下南瓜。這場雨太大了,把我菜園裡的南瓜花都打壞了。」奶奶邊走邊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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