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時間過得很快,從上次春節與爺爺分別之後,我已經有將近四個月沒有見過他了。聽父親說,他患上了白內障,看人總是不太清晰,可能需要動手術。我不免有些擔憂起爺爺來——很可恥,我的這種擔憂帶著私心。上次從老家回城之後,他給我講完了他的師兄林子的故事,我聽後頗為揪心。可因為瑣事纏身,未能及時地整理。

他們在南京的青龍山裡到底遇到了什麼?師兄林子有沒有被他們找到?這個問題是那天我在一個親戚家吃過了午飯蹲在壩子邊向他詢問的問題。爺爺聽後,眯著眼睛朝著山坳對面望過去。此時的爺爺已經年近九十,他口腔中的牙齒都不知道換了多少輪了,努嘴的時候,上下嘴唇緊緊地粘在一起,我蹲在側面,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他的雙唇在顫抖。過了許久,他長嘆了一口氣,將放得遠遠的目光收回來,回頭看著我,問道:「你相信靈魂出竅這種說法嗎?」

說實話,靈魂出竅這種事情在爺爺的故事中,可以說是屢見不鮮,我已經覺得沒有什麼新鮮的了。可我知道,爺爺既然這麼問了,他接下來要講述的故事,肯定與此相關,並且不同於往常。於是,我點了點頭:「我聽你的故事,像做了一場非常過癮的夢,在夢裡,有它自身的規律,所以只要與這個夢相關的內容,都是可信的。」

聽了我的話,爺爺冷笑了一聲:「你真是遭你老漢給教壞了,跟我說話不用這樣文縐縐的,密不透風的,如果你張七爺聽到你的這番話,肯定會朝你屁股上踹兩腳。」

爺爺的話讓我在腦中迅速描繪出張七爺的模樣,我想如果他與我同齡,我們肯定會成為很好的兄弟。這樣想了一陣,我轉頭問道:「爺爺,你還是跟我講講這個靈魂出竅的事情嘛。」

「你娃娃,你聽故事的癮,就跟我喝酒一樣,抿了一口之後,就巴不得一口氣喝完它,不過你又比我的運氣好多了,你想聽我的故事,我可以一字不漏地講給你,可我想喝酒,你老漢他們硬是不讓。」爺爺說起這話的時候,就像一個饞嘴卻又未能得逞的小孩子。

我自然能夠明白他的感受,於是進了屋裡,向親戚討來兩口老白乾,給爺爺端了過去:「你先潤潤喉,也只能潤潤喉,再多就沒有了。」

爺爺朝我得意地一笑,一口氣喝下那口酒之後,長長地出了口氣。我聞到了空氣中彌散開來的酒氣,爺爺將酒碗遞給我:「那一年曾銀貴像是突然變了個人,一直黏著我那漂亮的師姐。」爺爺這樣說著,臉上攤開一個笑容來。

那一年,爺爺跟著師傅喻廣財等人踏上了尋找師兄林子的路。在趕路途中,幾人夜宿一戶農家,遇到了非常熱情的兩位農家主人。那本是一個天災人禍的年頭,不如現在,大家奔著更好的物質生活起早貪黑,那個時候的人基本都是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的。

爺爺一行人經過湖北的一個山村的時候,在一戶農家借宿,這戶人家非常好客,拿出好酒好菜招待幾人。其實說是好菜,不過是一些土地里拔的野菜,沾了點油珠,吃起來就跟下館子吃大肉似的,非常下飯。

填飽了肚子,大家就閑聊起來。得知爺爺幾人的職業之後,那家主人就跟幾人回憶起了幾年前他遇到的一件怪事。

這家主人姓熊,人稱熊三斤,這個「三斤」指的是他的酒量。在日本人還沒有踏上咱們中國土地的時候,整個鎮子還一片祥和。那時候的熊三斤生活非常滋潤,他每天給鎮上的有錢人家當腳夫跑腿,可以賺點小錢,足夠自己喝點小酒。

一天夜裡,熊三斤喝了些酒,有些暈乎乎的,可他很清楚,這點酒還醉不倒他。於是,他就踩著涼森森的月光出了鎮子往家裡走。回家需要經過一個山丘,山丘上種滿了桉樹,從山下望過去,參差的樹影有些瘮人。

熊三斤搖搖晃晃地朝著山丘頂上走去,可剛踏上最後一塊斜坡的石板時,他就突然蒙住了。這山丘頂上有一條羊腸小道,這條小道因為平日里走的人多,泥土都被踩得死死的,像一條白色的腸子。熊三斤之所以在走到那條小道前突然收住了腳步,是因為他遠遠地看見,在離他差不多十來米的地方,有一個黑影在兩棵桉樹中間用樹藤擰出一個鞦韆,此刻正坐在那鞦韆上,恣意地晃蕩著。

那一刻,熊三斤感覺自己的雙腿開始發抖。這條路本來是一條常走的路,平日里就因為頭頂茂密的桉樹枝葉,幾乎是遮蓋了天日,這時更是只有少許滲進的月光勉強支撐著他的視線。從鎮子上出發的時候剛好臨近子時,現在也就差不多子時三刻,深更半夜的會是誰閑著無聊在那兒盪鞦韆?

這樣想著,熊三斤心裡有些發毛了。他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前,如果是哪家不懂事的孩子,他都準備好了上前劈頭蓋臉地臭罵他一頓。可誰知,他剛一上前,那個盪鞦韆的黑影就收住了動作,穩穩地停下來,扭頭望著他。

「你是哪個?深更半夜的敢擋老子的路?!」熊三斤這樣厲聲問道,可很明顯,他的聲音因為害怕不免顯得有些底氣不足。

他的話音一落下,原本靜得只有蛐蛐叫的山間小路上,突然傳來了一陣樹葉翻動的聲音,好像受驚的海浪,波濤洶湧的。時值盛夏,入了後半夜也是溫度很高的,可被這陰風一吹,他身上竟然冒出了雞皮疙瘩。

那黑影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整個腦袋都躲在陰影之中,他根本就看不清對方的臉。熊三斤稍一愣神,那黑影便朝他伸出了手來,那隻手像一根乾癟的高粱桿,在熊三斤面前晃了晃。這一晃像是甩出了一根環形的套子,將熊三斤的脖子給套住了,他明明想要退後,可還是被硬生生地拖了過去。

「嘿嘿嘿……」那黑影怪笑著,聲音像是從一口深井裡發出來的,在熊三斤的耳邊悠悠回蕩。

熊三斤就這麼鬼使神差地被對方拉過去坐到了另外一根鞦韆上,那黑影雙腿一蹬,整個身子就盪了出去。隨著他的動作,熊三斤也盪了起來。一下兩下三下,晃蕩的幅度越來越大。當熊三斤的身子一下子飛到對面那棵桉樹樹頂上的時候,他整個人都從鞦韆上脫落下來,被摔進了茂密的樹梢的葉叢之中。

熊三斤在被甩出去的瞬間眼睛一閉,感覺整個人都飛了起來。當他感覺自己落到地上的時候,緩緩睜開眼來,發現自己還站在那條桉樹夾道的小路上。只是,面前的兩個鞦韆不見了。剛走開了兩步,熊三斤感覺有什麼不太對勁,他明明記得自己是穿了鞋子的,可一邁步子才發現自己腳下竟然光了。

漸漸地,他感覺自己有些不對勁,他邁腿的時候,竟然也絲毫感覺不到腿上的重量,整個人都輕飄飄的。他抬頭看了看頭頂,這一看,把他自己給嚇了一跳。他發現自己的身體被掛在了那棵高高的桉樹樹梢上。

自己就這樣死掉了?熊三斤想不通這個問題,他完全沒有料想到自己英雄一世,竟然會如此狗熊地喪命。他曾經聽說過人死了之後鬼魂沒有影子,能夠輕易地穿牆,他反覆試了幾次,都印證了。

熊三斤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時候,他看見兩個穿著長篷的人從那條羊腸小道的盡頭飄了過來。兩人穿著一黑一白,說話的時候異口同聲,而且語速特別地快:「你已經死了,你必須在兩個時辰之內去把你的腳經收回來。」

「腳經是啥子東西?」熊三斤疑惑地問道。

「腳經就是你生前走過的地方,必須要去走一遍,將你的腳經收回來,這樣才能跟我們下去,轉世為人。」兩人聲音陰陽怪氣的。

說罷,兩人就飛快地退出了那條陰暗小道。熊三斤坐在地上,開始細細回憶自己生前去過的地方。

待熊三斤整理好思緒,他從地上起身來,開始朝著自己出生的地方走。當他邁出那條小道的時候,他驚奇自己的步伐竟然如此之快。

小時候住的奶奶家、去過的姨媽家、接著是姐姐家。熊三斤很快就走遍了那些去過的親戚家中,時間大約還有一個時辰,他都為自己的速度感到驚奇。熊三斤看到姐姐抱著剛剛生下的第四個孩子坐在床頭,不停地哄著他睡覺,心裡覺得有點酸酸的。長這麼大以來,這還是熊三斤第一次掉眼淚。

當他收起了眼淚,從地上起身的時候,回想起剛才走漏了一個地方,自己表弟的家裡。說起熊三斤的這個表弟,從小兩人就打鬧慣了,雖然兩人成家之後就少有來往,可每次見面必然少不了開幾輪玩笑。這樣想著,熊三斤的心情稍微好了一點。

沒走多久,熊三斤就到了表弟家門口。此時,表弟家中已經全然熄了燈。他伸手敲了敲窗戶,咚咚的聲音在房間里響起來。表弟聽到了聲音,從床上摸黑起來,他推開窗戶,伸著腦袋在窗外望了望。熊三斤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可他好像根本就看不見,隨即疑惑著將窗戶緩緩帶上。

熊三斤見狀,連忙翻身上前站在了窗戶口,表弟用了很大的力氣也沒有將窗戶關得上。反覆試了幾次,表弟心中燃起了怒火,他猛地一拉,窗戶狠狠地卡在了熊三斤的身上,奇怪的是熊三斤根本就感覺不到疼痛。

這樣捉弄了表弟一陣,他從窗口上跳進了屋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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