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井下魂

自從爺爺上道之後,師傅喻廣財對他倒是沒有半分保留。喪樂隊之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讓他與大師兄李偉一同打點。那幾年的規矩倒是沒怎麼變,但凡誰家中有人病喪,或是死於其他自然原因,喻廣財都是不會親自出面的。偶爾有人找陰宅位置吃不準風水好壞,倒會專程來請教他。這時候,多半會與主人家先前請上門的風水師傅有一番較量。時常兩人談笑之間,便把周遭十餘里的風水脈象說了個透。在喪樂隊中奔走研習,碰上這種機會自然再好不過。而每次喻廣財遇到這樣的機會,都會叫上爺爺隨同。那短短几年時間裡,爺爺算是學到了不少的東西,也算在圈子裡混了個臉熟,小有了些名氣。

在爺爺踏入這行之前,喻廣財已經是圈子裡的名人。由他帶領的喪樂隊,沒有八兩也有半斤。本來就活路不斷的他們,因為這幾年又解決了不少「麻煩人」,更是成了行業的帶頭隊伍,很難碰到閑下來的時候。爺爺倒是個能夠在忙裡偷閒的人,稍有半日的閑暇,他便會溜回家中去,看看家裡的二老和終日念叨著他的三爺爺。

這一年,爺爺十六歲,在與李偉做完了石蟆鎮的喪禮之後,他跟李偉要了半天的假期回了趟家。

仔細算來,那一年是1939年,東洋鬼子大舉進攻中國,整個北方大部分已經淪陷。那時候的爺爺其實對這些問題並不大關心,只要日本人沒有踏上這四川的土地,他便覺得什麼打仗什麼逃難都是遙不可及的事情。只是從三年前,他與以前的師兄林子在鎮上一別之後,就聽說林子離開了喪樂隊,趕赴四川隨同當時國軍招兵進了部隊。從那時候起,爺爺對他倒是有幾分掛心,一聽到點前線的消息都會跟李偉和曾銀貴等人討論半天。

言歸正傳,爺爺回到家之後,曾祖母和曾祖父也是好幾個月沒有見過他了。還未等爺爺完全落座,就開始問東問西地寒暄個沒完。爺爺一時慌了神,都不知道該先回答誰的。陣腳是亂了,他就乾脆懶得回答了。等兩人都歇氣之後,直愣愣地問道:「這段時間有人來找過我嗎?」

聽到他的問題,曾祖父臉上的表情立馬就垮了下來。曾祖母像是沒有聽出這其中的真意,抿著嘴仔細回憶:「前幾天倒是有人來過,不過是問了一些你們嗩吶隊的事情,工價啊啥子的,我把前段時間你給我講過的事情都講給了他們聽,他們都誇你厲害!」

爺爺聽了,追問道:「就沒有其他人了?」

看著爺爺焦急的模樣,曾祖母這才回神過來,她笑道:「你看我,繞了半天沒有聽出你話里的名堂,沒有,莫晚一直沒有回來過。」

聽到這話,曾祖父哼唧了一聲從凳子上站起身來,雙手往腰後一放,厲聲罵道:「瞧你這點出息!大半年的回一趟家,親爹親媽不關心兩句,進門就打聽起那個女人來,要是哪天陰差陽錯真讓你把那女人娶進了門,你眼中還能有你爹你娘?」

「大半年大半年,我也不想,當初不是你讓我跟著喻廣財拜師學藝的嗎?」爺爺頓時覺得無比的委屈。

曾祖父向來性子剛烈,本來心中就有火,被他這麼一頂撞,那怒火像是找到了宣洩的口子。他抄起手中的煙桿就開始往爺爺身上一陣猛打,一邊打還一邊罵:「你這個狗崽子,別以為你翅膀硬了就敢頂撞你爹我,老子告訴你,就算你到了八十歲,老子還是你的老子!」

爺爺雖然也是出了名的倔脾氣,可在曾祖父動手打他的時候,他還是不敢輕易還手。他一邊狡辯著,一邊朝著門外躲。好在沒挨幾下,曾祖父就被曾祖母給拉住了。爺爺越想越是一肚子的火,乾脆就拎著包準備回師傅那邊去。曾祖母見這兩父子就跟上輩子的仇人似的,自知也是勸不回來,就幫著爺爺拎著包出了門,連身上的圍裙都沒有來得及脫下來。

在送爺爺出那個山溝的路上,曾祖母給爺爺講了一件前段時間從別處聽來的怪事。

老家所在的鎮上,有一個非常有名的扎紙人的老師傅,姓熊,名耀。這個熊耀時年近五十,有一個兒子在外做棺木生意。熊耀從年輕的時候就跟著以前的扎紙劉學手藝,雖然這個扎紙劉一直對他留著一手,可他生來勤奮,技術並不在扎紙劉之下。有好幾次,爺爺跟著喻廣財給人做喪禮,都碰到過他。他扎出來的紙人十分的逼真,要是放在晚上,絕對可以以假亂真。

熊耀的兒子常年都在外面跑生意、聯繫木料,很少回家,自從熊耀的妻子去世之後,他就經常一個人待在他那間灰暗暗的屋子裡,對著一堆紙人。據說,他親手扎出來的每一個紙人,他都會給它們取名字,有時候喝醉了,還會跟它們說悄悄話。

可就在差不多半個月前,熊耀死了,不是自然死亡,而是被殺害的。

熊耀的房子對面是一家開麵館的,面庄平日里的生意並不好,雖然並不太忙,可一直都開著門,那老闆也是整天坐在屋門口。那天傍晚的時候,麵館老闆見熊耀又喝醉了,中途還跑到麵館來讓老闆替他煮了兩碗熱騰騰的麵條,還跟老闆說:「我們家新來的妹子明天就要走了,今晚想吃點麵條,多周正的姑娘啊,明天就要去陪常老頭了,想想是有點不甘心,今天要是不給她吃點好的,她要發脾氣!」

這麵館老闆被他的話嚇得心裡咯噔了一下,心想那常老頭死了三四天了,正好是明天下葬,於是結結巴巴地問了一句:「你說的『妹子』,又是你扎的紙人吧?」

熊耀一聽,連忙在嘴邊豎起了食指,示意他小聲點。麵館老闆隨著熊耀回頭,眺望了那間灰暗暗的屋子一眼,那門半遮半掩的,正有一個紙人坐在那屋子的正中央,一動不動地盯著兩人。熊耀像是有些害怕了,他連忙端起兩碗面,一邊走一邊說:「糟了糟了,被她聽見了,她跟我說了很多遍她不是紙人不是紙人,現在好了,看她不罵死我才怪!」

麵館老闆被他弄得一頭的霧水,看著他進屋子之後,非常利索地關了門,心才緩緩放了下來。那個晚上,熊耀的屋子好像真的還有一個人,他一直在跟對方吵架,一會兒摔碗,一會兒又砸凳子的,到了後半夜才消停了下來。

第二天,熊耀家的門一直沒有打開過。中途常家的人來取紙人,敲了好半天也沒有敲開。到了晚上,麵館老闆越想越覺得不太對勁,於是叫來了兩個街坊,三人一起將熊耀家的門給撞開了。門一開,三人就傻了眼。那熊耀被捆在一張木椅子上,胸口上插著一把尖刀,那是熊耀用來削竹蔑的刀子。他身上的鮮血順著那個口子往下流,染紅了腳下差不多方圓一米的地面。麵館老闆看得仔細,他的嘴角上還掛著幾根麵條。而在他的對面,一個扎得非常逼真的紙人正端坐在另一張木椅上,她的臉上含著笑意,惟妙惟肖。

事發之後,大家都非常想不通。熊耀的雙手連同身子被捆得牢牢實實,嘴角上的麵條到底是怎麼來的?經過仔細的勘察和盤問,熊耀的家中根本就不存在第二個人,那他胸口的那把尖刀又是怎麼插進深到一寸多的位置?

這件事發生之後,麵館老闆一想起熊耀扎的那些紙人就非常害怕,沒過多久,就搬離了鎮子。

聽了曾祖母的講述之後,爺爺的腦子裡一直都浮現著熊耀扎的那些紙人的笑臉,那柳葉眉,櫻桃嘴,細長的毫無血色的面頰。現在想來倒是十分的瘮人,為了淡化心中的恐懼,爺爺自然有他的方法。每次一遇到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情,要是自己感到害怕,他就會努力回想莫晚的臉。那張臉素凈純潔,只要在他腦中一閃現,就會給他帶來無窮的力量。

從上次在李家谷中一別,他與莫晚已有三四年沒見。三年前,她到家中來等自己,究竟是想對自己說點什麼呢?這個問題的答案爺爺已在心中設想過千百次,可越是這樣想像,他就越是期待。

想著想著,他就不經意走到了喻廣財的院子。此時天色並不太晚,可偌大的院子卻沒有一個人。他徑直地走進了喻廣財的房間,剛一推開房門,就看見大師兄李偉、二師兄曾銀貴和師姐羅琪都在急忙收拾行李。

見了爺爺,李偉停下手中的動作,說:「峻之,你咋個回來了?我們本來準備出發的,讓你在家多待兩天的。」

「咋了?這是要去哪裡嗎?」爺爺有些不解。

曾銀貴抖了抖肩上的包,笑嘻嘻地說:「瓜娃子你運氣好啊,這次又有新鮮事兒了,隔壁鎮上有個學堂,據說那學堂的院子正中間有一口深井,那深井會吃人!」

「啊?吃人?」爺爺被他的話弄得大吃一驚。

「哎呀!具體情況我也解釋不清楚,快點收拾,師傅在隔壁收拾傢伙,待會兒我在路上,他會把來龍去脈告訴你的!」曾銀貴擺出一副欲說不說的樣子。

張七站在曾銀貴的身後,抬頭微微朝著爺爺笑了笑,也是什麼也沒說,只低頭收拾著桌面上的包袱。爺爺算是被他吊足了胃口,多問無益,他連忙收拾了東西,跟著幾人出了門。

那個晚上的月亮,亮得有些不真實。

從喻廣財的住所出來,沿著那條土馬路,穿過幾條山溝,再翻越一座山丘,就可以看見那座坐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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