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棺中無人

翌日,天色陰沉,烏雲像是一層冬被蓋在天空上,感覺有些透不過氣來。大雨欲下不下,整個山谷里連一絲風也沒有。

爺爺早早地起床,坐在門前的石凳上,看著曾祖父一個勁兒地抽旱煙。曾祖母在鍋里搗鼓著早上要吃的面饃,一個早上都沒有說一句話。

「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以後你就跟著你師傅,好好學,要是有天賦能夠學成那自然是好,要不是這塊料,也就當跟著混口飯吃,至少是餓不死你的。」曾祖父說這句話的時候,嘴裡吐出一口濃煙,把他自己給嗆著了。

爺爺聽了,總覺得心裡憋得慌,像被什麼堵住了一般。在他的記憶里,只有他的奶奶去世那天才有這種感覺。爺爺悶了將近一分鐘,才回答了一聲:「嗯!」

那個早上的飯席間,所有人都沒有說話。曾祖母一直在給爺爺夾菜,夾得他那個缺了口的碗都盛不下了,他只好將那些平日里很少吃到的雞蛋炒蔥花都夾給三爺爺。

飯後,天上的雲層似乎還沒有要散開的意思。爺爺跟著喻廣財和李偉告別了曾祖父和曾祖母,然後三人朝著李家灣的方向走去。

李家是這一帶有名的地主大戶,自李家老爺李懷恩的父輩開始,就在這一帶購有良田百畝,家中雇來的農工也有數十人。李懷恩待人寬厚,附近的貧農給李家做工,雖然工錢不多,可待遇極好。隔三差五就能吃到一頓肉,所以大家都爭搶這份差事。可在爺爺的印象之中,卻沒少被曾祖父教導,一個人只有自食其力才能讓挺直腰板做人。因此,從爺爺記事起,就沒有想過要為哪家地主做工的念頭。

這地主李懷恩有子女三個,老大是個女兒,早年嫁給了一個天津的布匹商人,在沿海一帶經營旗袍生意。老二名叫李少華,深受李懷恩器重,所有人都知道,這龐大的家業多半會落到他的手上。這次客死異鄉的女人,就是李少華的妻子,兩人結婚幾年,有一個四歲大的兒子。老三名叫李少榮,三年前去省城念書,這次嫂嫂過世,是他出門念書後第一次回家。

走了差不多兩里路,終於見到了李家的宅子。爺爺小時候曾多次經過這裡,在他的印象中,這座宅子就跟以前的皇宮大院差不多,氣勢恢宏,卻沒有半點兒生氣。

「進了宅子,記得多做事少說話,盡量不要去打聽人家的家裡事。」喻廣財吩咐道。

爺爺點了點頭,遠遠看見宅子門口坐著三人,兩男一女,左膀上都別著青紗。見喻廣財來了,三人紛紛起身相迎。

李偉笑了一聲:「看來他們比我們來得還早。」

爺爺疑惑著走到那三人跟前,聽喻廣財介紹起來。他指著那個五大三粗的男人說:「這位是曾銀貴,我們的吹手,附近一帶吹嗩吶,他可是行家。」

爺爺聽了這名字,有些樂了。他說:「真銀可沒有真金貴。」

曾銀貴為人豪爽,說道:「這小夥子還有點兒來頭,我還真有個哥叫曾金貴。」

他的話逗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站在他旁邊的女人走上前來,約莫三十齣頭。她問:「他是師傅的朋友?」

爺爺趕緊自我介紹道:「我叫胡峻之,就住在二里外的山腰上,我是來長見識的。」

「你好你好,我叫羅琪,是咱們這隊里哭喪的。」那個女人說。

見爺爺有些犯迷糊,李偉趁機給爺爺解釋道:「一般哪家死了人,咱們去做禮,這哭喪可是最累,也是最講技術的。一般人死後,魂魄都不會離家太遠,他們要看著自己的子孫後代為他們哭喪,如果哭得不好,魂魄就不願走,所以也就有了這麼一個專業的哭喪人。」

「這位是我們隊里這次的鼓手,他雖然跟著我們不久,可學得很快,他叫林子。」羅琪指著一旁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男子,介紹了一番。

那個叫林子的鼓手不太愛說話,朝爺爺微微低了低頭,臉上並沒有露出笑容,似乎對爺爺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子並不太在意。爺爺見狀,自然也不會給他什麼好臉,冷冷笑了一聲之後,就轉過身去。

幾人說罷,喻廣財問道:「你們三個到了多久了?」

「一個小時左右。」羅琪回答。

「那這邊屍體到了沒?」

「到了,才進門不久。」那個林子終於開了口,「不過……」

「不過什麼?」喻廣財追問道。

林子蹙起了眉頭,他咂吧了兩下嘴,說:「我也說不太清,就感覺這事兒有點兒不對勁,沒什麼憑據。」

「嗯,我看也是,昨晚還遇到了一件怪事,這個等會兒給你們細說,我們先進去吧。」李偉說著,望了喻廣財一眼。

「嗯。」喻廣財冷冷地應了一聲,然後折身進門,一行人都跟了上去。

李家院子的面積比爺爺想像中的還要大得多,單是一間正房就大過老家的院子,還不說那一時半會兒數不清的側座、耳房和迴廊。

李家的媳婦死了,是這一帶的大事,一些勞工自願到李家來幫忙,給進出的客人端茶送水,披白麻,戴青紗。那個年代但凡有人去世,來客只需送花圈和紙器,送錢者甚少。如果家中喪者有特殊信仰,則按其信仰行禮。如若沒有,那大多按照兩種宗教的儀式進行,一種是道教,一種是佛教。

說起喻廣財,爺爺也弄不清他所屬宗教。或許真如他所說,這民間喪禮基本禮數都相差不大。能為死者安魂、活者避災,這才是宗旨。

爺爺跟在曾銀貴身後,在正房前的院子里停了下來。按照管家老莫的指示,幾人坐到院子靠右邊角落那張桌子邊。見幾人稍稍安頓,莫管家就躬身道:「喻廣財先生,你能跟我過來一下嗎?我們家老爺在房間等你。」

看著莫管家神神秘秘的樣子,喻廣財遲疑了兩秒,還是點點頭跟了上去。

爺爺在曾銀貴身邊坐了下來,氣氛倒是落得了幾分尷尬。爺爺不安分地四下看了看,正房的最裡邊擺著一張黑漆的小方桌,方桌的正中間放著一張黑白相片,上面的女人正是這個客死異鄉的女人。相片里,她笑得十分燦爛,由於隔得不遠,爺爺看清了她的模樣。她很年輕,也就不過二十齣頭,一身旗袍襯托出她起伏有致的腰身,右手自然地插在腰間,擺出一副極其高雅的姿勢,這姿勢倒是對了她這身裝扮的味兒,看上去很有幾分貴氣。

想到這裡,爺爺一轉念:昨晚在院子里要掐死自己的不就是她嗎?爺爺忍不住打了個寒戰,總覺得她的那個透徹的笑容里藏了刀似的,還泛著寒光。

「咦,你們看這女人的遺照倒是有點兒奇怪。」曾銀貴眯著眼睛看著那張相片,眉頭緊蹙。

「奇怪?看你一臉的假模假相,你說你看到哪個村子裡稍帶點姿色的姑娘不覺得奇怪?」羅琪跟他開著玩笑。

曾銀貴一聽就有點兒慌了:「胡扯!你這話要是惹惱了這死者,只怕你脫不了爪爪(關係)!」

曾銀貴的話音落了半天,只見羅琪沒有再往下接,而是埋頭喝起了悶茶。曾銀貴開始得意起來:「看你還知道點兒規矩。」

羅琪抬起頭來,小心翼翼地對他使了個顏色,示意他看身後。曾銀貴和爺爺瞬間轉過身去,只見一個小男孩站在身後,穿著一件絲織衣衫,腰間的那塊玉佩昭示著他的身份,他的年齡也不過四五歲,想必正是李家這位媳婦的兒子。

此時,這個小男孩手裡攥著一塊白糍粑,目瞪瞪地看著曾銀貴。那眼神有些獃滯,看不出半點兒情緒來。

曾銀貴看著看著,就覺得渾身發冷。他故意避開那對利劍般的目光,低頭去喝茶。誰知這小男孩並不罷休,他把手中那塊白糍粑穩穩地砸到曾銀貴的頭上,他瞪大著眼睛惡狠狠地說:「我再跟你們說一遍,我的娘親沒有死,沒有死!」

說完,這小男孩迅速轉過身去,拔腿朝著正房跑了進去,一邊跑還一邊回頭看,好像後面真的有人在追他一般。跑到那正房的時候,他停下來看著那方桌上的供品,一時火起,竟順手將那桌子給掀翻了。

等他一跑開,一個家丁上前來把散落到地上的供品一一拾起。末了,他忙上前來跟爺爺幾人解釋道:「幾位不要見怪,小少爺一時間還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沒事兒,沒事兒,這可以理解,人之常情嘛。」曾銀貴尷尬地說道。

家丁走後,羅琪追問:「你到底覺得那相片有什麼奇怪的?」

曾銀貴冷冷一笑:「虧你還做了這麼多場,你就沒覺得這張遺照跟別的有些不同?」

羅琪吸了口氣,仔細地看了半天,突然猛拍了自己的腦門子一下:「你看我,這照片明顯不對,人家家裡死了人,遺照都是正面大腦袋,他們這個居然是個全身的!」

「嗯,不只是這點,剛才那個小少爺也很奇怪。」曾銀貴說,「因為我覺得他的話並不像是假話,好像他的母親一直都在他身邊。」

曾銀貴的話一出口,讓爺爺沒忍住打了個激靈。爺爺扭頭看著那口擺放在正房內的紅木棺材,心裡毛毛的。許久,爺爺說:「這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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