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亡靈歸來

自從在蘇雲房間里見到了那個穿白色運動服、嘴巴里冒著臭水的小孩,我就一直渾身發冷,高燒不退,在床上躺了三天。

這件事我只說給了楊暢聽,他聽了以後沉默良久。

他說他相信我,那天當他把我從窗檯拉下來的時候,黑曜石手鐲突然縮緊,彷彿要嵌入他的肉里。他並沒有看到那個小孩,只是見我的前半段身體向外探的角度十分危險,彷彿隨時都會一頭紮下去,於是趕緊拉了我一把。在那一瞬間他聽到了叫聲,怨毒的尖叫聲。

楊暢寸步不離地陪在我的身邊,看得出來他很緊張。

蘇家的人對我熱情了很多,連外公都每天跑過來看我幾次。可是他們一句也沒有問過我暈倒那天發生的事,似乎全都刻意地迴避著什麼。

蘇雲從那天之後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肯出來。我很佩服她,鬧鬼的房間她竟然還住得下去。小舅舅說她的精神狀態很差,我能想像得到。

一連幾天,我反覆做著同一個夢。

非常熟悉的夢境,小時候似乎也做過,只是沒有這樣清晰和頻繁。

那是一個深夜,我獨自一人走在浴場二樓幽黑的走廊上。

樓梯彎曲而下,下面更是漆黑,就在我猶豫的時候,我聽見一個聲音說。

「陳雪,你需要泡浴。」

我的心震了一下,是的,那是媽媽的聲音,語調間沒有一絲起伏。

一樓有腳步聲響起,卻是漸行漸遠。

我急了,想叫又叫不出來,只好扶著牆壁摸索著向下走。四周非常寂靜,只有陳舊的木質樓梯,發出輕微的聲響。

我終於下到一樓,眼前果然是媽媽的背影。一個小女孩緊緊抓著她的手,兩人一起緩慢地向浴場走著,步態僵直。

我依然叫不出來,並且突然間無法動彈。

那女孩是誰?看起來很眼熟,我一定見過。

她的背影與媽媽十分像,簡直就是媽媽的縮小版。兩人都穿著一身雪白的浴袍,烏黑的長髮披散在肩膀上,美麗動人。

她們的身影一閃,穿過外廳的門進入了浴場的內廊。

這時候我的身體又恢複了自由,我飛快地追過去。

一瞬間眼前燈火通明,我的眼睛被刺痛了,慌忙用手捂住。一雙小手迅速按在了我的手背上,那是小孩的手,冰冷的溫度令我害怕。我慌忙放下手來,卻見一個小女孩站在我的面前,她整個人劇烈地抽搐著,雙目狠狠上翻,嘴巴一口口吐著渾濁液體。

我嚇得大叫——這一叫,恐怖的小女孩馬上消失了。

眼前仍站著一個身影,那是十歲的我的身影。

我正站在浴場內廊的鏡子前,四周瀰漫著不散的霧氣。

鏡子在水氣中映得朦朦朧朧,人的影像印在上面也已經變了形。

我遲疑著抹去眼前鏡子上的水汽,仍是混沌不清,泛著陳舊的暈黃。

我盯著自己變形的臉,一張瘦削的面孔扭曲得醜陋不堪:冷漠的眼睛,緊抿的嘴唇……突然覺得這張臉好陌生,陌生得不像我的臉。我伸出手,緩緩地向自己的臉摸去,鏡子里的人也跟我做著一樣的動作。

就是那麼一瞬間,我發出了劃破寧靜的一聲尖叫,身邊一道白色影子飛速向我腳下躥來。我本能地倒退,卻有人一把抱住了我的雙腿。

我猛得跌坐在地上。

單薄的身體——十歲左右的小女孩,她深深埋著頭,從我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烏黑的頭頂和披散著的長髮。她緊緊抱著我的小腿,像是很害怕。額頭抵在我的膝蓋上,一動不動,陰冷的感覺迎面而來。

我驚愕地張著嘴說不出話來,過道寂靜得嚇人。

「你沒事吧,怎麼了?」好一會兒,我才找回自己乾澀的聲音,小心地問。

她埋在我腿上的臉左右蹭了蹭,像是在搖頭。她的頭髮摩擦著我腿上的皮膚,我身上一陣發麻。

「請你……放開我……」我使勁咽了一口口水,試著收回自己的腿。

「我抓住你了嗎?」小女孩突然開口說話,聲音飄忽得令人心驚。

「你說什麼?」我不確定地問。

「我抓住你了嗎?」她依然埋著頭,僵硬地重複著。

「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不認識你!」

我伸手想去推她的頭,卻感到前所未有的乏力。她的頭髮像海藻一樣粘乎乎的,又像塗了洗髮液卻沒有洗乾淨,她卻在這時一點一點地抬起頭來。

開放著暖氣的浴場過道里,寒氣洶湧逼來。

不要抬起頭!不要抬起頭!我不要看到她的臉!不知道為什麼,我潛意識裡這樣吶喊著。

可是為什麼沒有辦法閉上眼睛?我彷彿已經看到女孩慘白的額頭皮膚,像兩棲類動物般單薄透明,幾乎能看到骨肉。

「陳雪,快點來,你需要入浴。」

過道盡頭突然傳來一個女人柔軟的聲音,是媽媽。

我和小女孩同時轉頭向她望去。

媽媽背對著我們,臉和身體緊緊貼著牆壁。

小女孩沒有動,僵直的頭又一點一點向我轉過來,我能聽到骨骼碎裂的聲音。

「陳雪,聽話,到這裡來,你需要入浴。」那女人又輕輕地喊了一聲。

小女孩的動作再度停止了。她似乎猶豫了一下,還是站了起來,身上的白色浴袍拖在地上,蓋住了雙腳。

她緩緩向媽媽移動,一直到媽媽的身邊,像她一樣面貼牆壁。

兩個人一起朝右手邊的女士浴場「移」去,終於消失在我的眼前。

媽媽剛才不是在叫我,而是在叫她,為什麼媽媽向她叫著我的名字?

而當媽媽叫她陳雪的時候,我竟然沒有覺得奇怪,好像那是理所當然似的。

我迷茫地站起來,不知道應該跟著進入女士浴場呢,還是回二樓睡覺。

最後我還是緩緩向媽媽和小女孩消失的方向走去,停在了緊緊拉住的門邊。

我的手已經觸摸到厚厚的布簾,只要微微用力,就可以進入浴場。

可是那一瞬間,我卻徘徊不前,心裡產生了莫名的恐懼。彷彿布簾那邊是一張血盆大口,只等著我闖進去,便將我一口吞噬。

「陳雪,離開浴場,永遠不要再回來。」

布簾那邊,傳來媽媽的聲音。

我又無法動彈了。面對著布簾,一張大人和一張小孩的臉由另外一邊頂過來,在布上形成突起,上下左右地隨意遊走。

她們兩人的聲音同時傳了過來。

小女孩的嘴巴里像在含著什麼東西,時而怨恨,時而痛苦,時而凄厲,不斷地改變著說話的語氣:「把我的東西還給我……這次不會再讓你逃跑了……我會抓住你……藏起來也沒有用……輪到你了,輪到你來抓我了,你不能賴皮……你逃不了了,我就要抓到你了,就要抓到你了……」

媽媽的聲音依然沒有起伏,卻異常的凄哀慘淡:「陳雪,離開浴場,永遠不要再回來……離開浴場,永遠不要再回來……」

她們的聲音不斷地在我耳邊旋轉迴響,直到我醒來,大汗淋漓,淚流滿面。

我有十分不祥的預感,這個夢暗示著什麼?

我是不是應該找出謎底呢?可是內心卻隱隱抗拒著,總覺得答案就像無底深淵,會將我拉入無間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發生這樣的事,我開始考慮是不是應該離開清水鎮。

本來我留下來就是想跟小舅舅好好聚一聚,可是他總躲著我,對我欲言又止,每天呆在浴場從早到晚地幹活,我留下來的理由似乎失去了意義。

一個星期都沒有見到蘇雲。

我曾試著去敲她的門,她會很小心地問是誰?當我報出自己的名字後,房間里便沒有了回應。其實我一點都不想再到她的房間去,不僅是因為那個小孩,而是我總覺得蘇雲的聲音變了,非常神經質,而她房裡漸漸傳出了腐臭味。有一次半夜上廁所,我甚至看見她緊閉的門縫裡有渾濁的液體滲出,蜿蜒著向我流淌過來,我立即轉身跑開。

這幾天,蘇妮也不對勁了。

她的房門外掛了好多奇怪的東西:「鬼中之王」鍾馗的畫像,八卦圖,還有佛珠。被外公和大舅媽看到之後,為此大吵了一架。蘇妮雖然性格直爽,對外公卻一直很忌憚,可是這次她說什麼都不妥協,一定要掛。外公罵了她幾句之後,也沒有堅持,不再管她了。

早上吃飯的時候,我發現蘇妮的手很奇怪,拿筷子很不便捷。於是我特別注意了一下,才看到她的十個手指上竟然密密麻麻都是小小的針眼。

到了下午,我更是親眼見到蘇妮偷偷在廚房裡喝生水。

「蘇妮,你在幹什麼?」我走到她身邊,故作隨意地問。

「我很渴,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覺得很渴。」她抬起頭來望著我,眼睛裡布滿血絲,臉頰明顯地消瘦下去了,饑渴的眼神如同吸毒者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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